不同世代的六四纪念:以个体的坚韧 对抗政治高压
匆匆一面,暮色中,他只看到对方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已不再年轻的中年男子。寒暄几句,对方递给他一个袋子,说:“我保存了这么多年,今天就交给你了。”两人握手告别,他未及细看东西,匆匆返回新泽西的家,已是深夜。
待他打开袋子,一大片红布倾泻而出。这是一面陈旧的旗子,红布上写了四个黑色的毛笔大字“西北大学”。旗子被揉的皱皱巴巴,沾染了大片及星星点点的血渍,已接近墨色。
这正是1989年天安门广场的血和旗子。隔了34年,在周锋锁的手上展开时,他感受到了自己的颤栗。捐赠者告诉他,1989年6月3日深夜,面对全副武装的军人,天安门广场的学生在最后一刻紧急撤出时,一名清华大学的男生头部受了伤,鲜血涌出。交付他旗子的男子当时是清华的老师,情急中扯过旗子来,为这个男生包扎。当时还有一块白色的棉毛巾,浸透了血渍,也被一起保存了下来。
旗子和毛巾暂时被放在周锋锁家的地下室里。这是美国新泽西州一处蓝领社区的独栋三层小楼,除了后院一个长满蓬勃植物的花园,看起来朴素平淡。一层被他出租出去,租金补贴日常。地下室则成了他收集展示“六四”文物的地方。
纽约的“六四纪念馆”于2023年春天正式落成之前,这个装修整洁的地下室算是纪念馆的前身。里面的藏品,包括一顶蓝色的帐篷,是香港支联会1989年捐赠给天安门学生的。2022年初,一个陌生人专程赶来纽约交给了他,说是当年西安的一对情侣,最后从天安门广场撤退时,带走了这顶帐篷,一直保存了下来。
除了旗帜、帐篷等1989年的广场实物,还有一些艺术品,是1989年6月4日大屠杀发生后,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们创作的。
其中一张水墨画,创作于1989年6月5日,作者不详。画面中间,平板车上躺着一个身中子弹的孩子,殷红的血从孩子的胸口流出。这个9岁的孩子叫吕鹏,是北京一所小学的三年级学生,根据中国人权网的资料,吕鹏是迄今为止所知年龄最小的天安门大屠杀受害者,于1998年6月3日半夜十二点左右,在复兴门立交桥附近被戒严部队多发子弹射中胸部,当场死亡。
“六四”纪念馆里展出的艺术作品《妈妈你帮我问一问》(受访者提供)
马少方是当年的北京高校学生自治联合会常委,曾在《历史在鞭打现实》一书中,这样回忆那一天他看到的这一幕:
“车至德胜门,我看到了这辈子最为惨烈的情景。一群人,泪流满面,他们抬着一个儿童的尸体,那孩子最多不会有十岁的年龄,他那么小,身上那么多枪眼,他浑身无力地躺在那破旧的木板上,阳光阴惨地照着他的脸,那张小脸,阴惨的白,小脸上的困惑,在我的眼里,却是一个天大的控诉。
人们抬着他,像抬着一个被枪杀的希望。而当希望被枪杀的时候,绝望就弥漫得无边无际。
这个可怜的倒在屠夫枪下的希望,终于被静静地置放在一队军车前,车上的军人看到这样的惨烈,也都羞愧地低下头去。人们先是眼泪,接着就是愤怒的声音。我流了泪,却再也愤怒不起来,我不知道当生命没有了尊严的时候,活着意味着甚么?
这十五年来,这个场景始终在我的脑子里,一直无法驱散。我总是在想,当那些子弹击中他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击中了一个民族的胸膛,又究竟是什么击中了中国历史的心脏?”
—《历史在鞭打现实》,马少方,2004年
1989 我的少年记忆
1989年的春夏之交,当天安门广场的学生抗议,最终招致共产党军队的屠杀之时,我还是西北一座小城里的中学生,十四、五岁的年龄,沉迷于浪漫主义文学,对外部世界一片懵懂。
“六四”的爆发,似乎提前结束了我的青春期,不光是我,还有那一代敏感的同龄人。今年5月,发表于自媒体“Women”上的一篇文章《十四岁女生的八九六四》,作者就是我认识的一位媒体同行,如今是一位知名的女权主义者。1989年,她在湘赣交界处的一处南方小城上中学。我们相距上千公里,记忆却如此相似。我们的经历也足可证明,当年的学生运动,已远远超出天安门的范围,是一场漫卷了中国的几乎全民参与的运动。
她在文中写道:“那年发生的一切,并未一夕之间带来幻灭,而是潜入生命底层,指引此后的路途。”我深以为是。我们都在“八九”过后不久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工作后,经历了一段中国政治相对宽松的时期,都投身媒体和公民社会。我也曾在其他的同龄人,例如四川学者王怡等人的笔下,看到相似的表述,他曾经写道:“1989年6月,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突然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