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中国Z世代审核员:生存吃饭最重要
以下是这篇深度访谈的节选内容:
有关政治内容的审核:
Q:这些需要进行审核的内容中,哪个版块优先级最高?
A:肯定是政治安全。
Q:涉政的审核标准是什么样的?比方说哪些内容可以过审哪些内容无法过审?
A:标准其实和国内的新闻报道一样,哪些内容不能报道,哪些内容在我们这儿就不能过审。最明显的一个例子是,涉及高级政治官员及其家属的内容、涉及共产党黑历史的内容,我们都是要必须删除掉的。还有每年六四的时候,关于六四的信息每年都有人发,我们都要审核掉,甚至临近6月4号的时候,我们都得加班加点的搞。
Q:所以像六四、十一国庆节这些特殊的时间节点,作为审核员,你们也要格外谨慎对吗?
A:当然!因为只要到这种时间节点,总会有人莫名其妙的想要加深大众的记忆,时间点一临近,就喜欢发一些东西。在我们看来,六四都成为一个民间节日了。在这种特殊的时间节点,审核规则和审核策略都会临时更改,平时的话是先发后审,敏感时期则是先审后发。
封号的操作:
Q:封账号需要走什么样的流程?
A:不需要流程。只要我觉得他(账号)发的东西有问题,我就可以直接封了,然后把被封账号的名单给他们(公司正式员工)就行了。
Q:只给账号名单吗?没有进一步的审核或者评议之类的流程需要走吗?
A:没有,封号其实很简单,但有时候需要附上封号的理由,比方说哪些是涉六四的,不过是永封还是有期限的封,我都是有权限直接说了算的。
工资与工时:
Q:方便透露一下你做审核员的工资吗?
A:一开始的时候是4300,扣掉税收的话到手在4000左右。待了一年多后,涨到了6800,扣掉五险一金,还剩6000块钱。
Q:作为外包,你们每天需要工作多长时间?
A:一开始说好每天就是工作8个小时,但并没有说工作量是多少,但后来我发现,工作量是不定的,干不完就得加班,还没加班费拿。所以后来工作量越来越大的时候,我就开始摸鱼了。
审核员日常接触的“违禁内容”:
Q:你都上报过哪些关键词?
A:比方说蛋孔,就是鸡蛋的蛋,旦炒饭,撒旦的旦,等等,还有“新”“疆”两个字和各种谐音字的组合,非常多,但都很琐碎。
Q:关于新疆劳动集中营的培训是怎么展开的?
A:就是给我们放了一个纪录片,看完就完事了,什么都没说。因为公司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我们知道真相,而是为了让我们删东西。用意不一样,所以行为方式不一样。也就是说他们希望作为螺丝钉的审核员知道这件事是敏感的,相关词汇出现了我们直接删了就行了,他们并不关心我们的感受和想法。
Q:那“解放军”一词可以提吗?
A:敏感节点时期,提都不能提。甚至歌颂政府、歌颂解放军平乱的也不行。这种审核的重点不在于规训大众如何对事件进行表达和评价,不管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不重要,重点是要通过审核去删除所有信息,然后让大家彻底的遗忘这件事。
Q:在现在的公司你参加过多少次培训?
A:大概7次。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关于新疆的劳动集中营的培训,但这种培训都非常水,不能指望从中可以看到什么东西,公司的意思是,你们只要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但是具体的、详细的内容和一些细节不需要记,甚至忘掉也可以。我相信,公司更希望大家看完就忘掉。
审核员陈立佳的“道德感”:
Q:所以你的目的只是单纯的想更好的拿到工资?
A:是的。我从始至终都没有负罪感,因为我做的就是这个工作。既然做了,我就得把它做好。所谓的枪口抬高一寸,这个东西首先是没有普遍性的,这也是我质疑它的地方。另外我觉得这句话是知识分子自己想象出来的,现实中真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枪口抬高一寸”这句话最早的出处应该是关于柏林墙倒塌的事件吧?士兵整天被教官这样训那样训,在那样的环境下,他们的道德意识早就被消磨完了,怎么可能会发生把枪口抬高一寸的事情。而且士兵一旦悄悄的把枪口抬高了,这种行为如果被长官看见的话,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对于他的下场,又有多少人会在乎?
Q:这种长期的审核或者与所谓“负面”信息为伍的工作,有给你的心理或精神健康带来困扰吗?
A:没有。如果你是指政治性抑郁的话,也没有。说实话,我工作期间唯一的压力来源是,出了错怎么办?我非常害怕自己在工作中会出错,也就是害怕没审核掉那些不好的内容。而且据我观察,我周边的同事也都没有那些负面情绪。大家对政治话题毫不关心的,因为这些话题跟我们的生活又不贴近,甚至我有同事无比热爱毛主席,在有些人看来,他们是在帮着国家平乱、在消除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从这个角度看的话,我们怎么可能会有政治性的抑郁和焦虑。
Q:所以还是会有东西能让你产生负罪感的?
A:是的。比方说新冠肺炎还有郑州大水,还有包括一个叫江雪的人写的《长安十日》,删这些我真的有负罪感。但是这些是很明显的东西,我不删别人也会删掉,这些东西太张扬了,我想放都放不了。
Q:你有“负罪感”的表现是什么?
A:就是不想干这行了,但周边的人会开导我说,我不删也会有其他人删,而且朋友们还会反问我,问我不干这个还能干啥?大家都知道生存最重要,道德这东西是在生存获得保障后才能存在的。
但即使这样,2021年对我来说真的是非常非常痛苦的一年,西安的事和郑州大水的事都发生在那一年,那时候我的负罪感达到了顶峰,我那会儿非常想离开这家公司,再也不干政治审核了,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机会。所以后来涉政审核对我来说是一件比较矛盾的事,一方面我干起来确实轻车熟路,能让我吃饱饭,但另一方面确实……很痛苦。尤其是当我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个时代,我的负罪感就会更加强烈。
Q:那你会觉得自己悲情吗?以及如果让你跳出来的话,以旁观者的视角,你会怎么评价审核员这一职业?
A:确实很可悲。跳出来评价这一群体的话,我只能说这是一群为了吃饭、为了生存的人。真的就是简单的为了吃饭而已,没有太复杂的其他东西。对于所谓的“正义”与否的问题,真的没有人会深究,饭都吃不上了,还有什么正义不正义的。可以说这是底层人的无奈也好、悲哀也好,因为对底层人来说,哪有那么多选择权。
所以我从来不认可对这份工作的道德批判,道德批判不应该嫁接给那些中产吗?为什么要甩给底层人民?我现在反倒想问一下,审核员的职位是谁设计的?我们就是打工而已,这绝对不是这份工作的问题,而是设置这个工作的人的问题。所以应该把矛头对准问题的源头,而不是我们这些执行的人,毕竟螺丝钉是取之不尽的,没有我们,还会有其他人。
我觉得有句话说的挺好的,什么样的权利、什么样的地位,决定了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不能把过多的社会责任转嫁给普通人,普通人生存已经很艰难了,可承担不起那么多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