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教父”劝年轻人:尽一切努力,不要拥有10亿
腾讯新闻《潜望》作者 张小珺
凯文·凯利有一把标志性的络腮胡子。20岁出头,这把胡子就跟着他从美国远赴亚洲游历,他到过中国、日本、韩国,也到过印度、尼泊尔、阿富汗,他拿着摄像机四处拍摄;随后,这把胡子跟着他回到美国,安坐在自己家漏雨的后院小棚里创作,他花了5年写出《失控》,而后参与创立《连线》杂志;再之后,凯文·凯利意外在华走红,收获了名声与财富,他又带着这把大胡子一次又一次到访中国。
“我在中国有名,但在美国不太出名。”凯文·凯利说,中国读者喜欢称他为“KK”。
KK是美国知名杂志《连线》创始主编,著有《失控》《科技想要什么》《必然》等书,曾在上世纪90年代预言了后来互联网的走向,因而被认为是全球科技界的预言家。这个以《瓦尔登湖》作者亨利·戴维·梭罗作为人生偶像的人,带着一丝幻想气质,对于网络文化有着深刻洞察,也有人称之为“游侠”。
最近,71岁的凯文·凯利带着新书《宝贵的人生建议:我希望早点知道的智慧》再次来到中国。这本书是他过生日时写给三个孩子的建议,最终集结出版。
他的行程很紧凑,利用间隙,我们向凯文·凯利提出了50个问题,范围涵盖寡头、平台、网络秩序、人工智能、科技的国界和人生之问。
凯文·凯利确信,下一个寡头企业将是一家人工智能公司,而且它将诞生于一家没有钱、没有资源、位处边缘的初创企业。他不认为,任何一家坐拥资本、努力转型的巨头有可能统治下一个时代。
“创新发生在你没有钱、没有资源、不能购买解决方案的时候。”这和他的人生态度不谋而合。他劝诫年轻人,“尽一切努力,不要拥有10亿美元”。他身边有太多亿万富翁,他观察到,巨大的财富会囚禁你,占据你的生活。“当你拥有10亿美元,这是另一份工作。”凯文·凯利说。
如今,距离KK第一本大部头问世已快30年,他的络腮胡子从黑色变得全白。你能在这位美国老头的话语中不时听见,贯穿了科技、人文与人生的哲思。
他经过了历史,但他希望帮助人们看向未来。
预言下一个寡头:
“我确信一家人工智能公司会成为下一个垄断者”
腾讯新闻《潜望》:嘿,凯利先生,很开心在上海一个雨天的早晨与你相遇。
你从年轻的时候就留起了大胡子,一直延续至今——它的颜色从黑变灰又变成白色。你为什么那么着迷于留胡子?觉得它是智慧的象征吗?
凯文·凯利:哦,关于我的胡子,大概因为懒惰吧。我本来想留满脸胡须(就是一整片胡须覆盖下半张脸的那种),但我发现胡须令人烦躁,我就把它剃了。但后来,我开始懒得刮胡子,觉得生活不值得费那个功夫。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这样更方便。
腾讯新闻《潜望》:作为一位著名的科技预言家,我们渴望听到你对当前人工智能时代的见解。你的书《5000天后的世界》中,讨论了认知网络(Semantic Web)的重要性。随着ChatGPT出现,它已经成为现实。你是否对认知网络到来的速度如此之快感到惊讶?你预计该领域下一步的发展是什么?
凯文·凯利:ChatGPT的表现并没让我感到意外,与我预期一致;但使用大型语言模型来实现这一目标令我惊讶,我们本来不会预期这种方法奏效。
我们不应该高估人工智能发展速度会有多快。有人认为现在我们有了聊天功能,明天或明年到处都有人工智能,它将融入生活。但这将比人们想象的时间长。人们使用它,而它不能取代人。我们需要建立整个系统、改变组织和基础设施,这需要时间。
总的来说,ChatGPT被过分高估,人工智能被低估了。
腾讯新闻《潜望》:OpenAI会成为统治AI时代新的巨无霸吗?它能成为下一个科技巨头、下一个平台公司吗?
我听到过两种极端的观点:一种是认为OpenAI会比Google更伟大,甚至市值会是它的10倍以上;另一种正好相反,认为OpenAI会成为大模型时代的先驱,更多承载实验功能而非立志于成长为巨型商业体,你怎么看?
凯文·凯利:这是非常好的问题。多年来,我有一个关于技术发展和主导地位的理论。我的观点是,科技公司的垄断地位非常短暂。
很长一段时间里,IBM是唯一计算机供应商,成百上千家公司竞争着想要销售计算机,但没一家成功。你无法打败它,它垄断了市场。
然后,微软出现了。但微软并没有试图销售计算机,它销售软件。它是取代IBM(垄断地位)的公司。如果你试图制造计算机,你无法获胜。但微软制作操作系统软件,成为了主导者。许多公司试图与微软竞争,都失败了,这也是一个垄断市场。
接着Google出现。它并没有尝试制作操作系统,而是开发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搜索引擎。它成为了主导者。很多人又尝试创建搜索引擎公司,都无法取代。
再后来是Facebook,它是社交媒体公司,很多公司尝试创建社交媒体,也失败了。现在我们有OpenAI,它是人工智能公司,它或者类似它的公司有可能成为新的主导者,取代Google、Facebook和其他公司。
总的来说,这些公司总是从外部崛起。(It’s coming from outside always.)
OpenAI是否是取代Google和Facebook的公司?我们不知道。但我确信会有一家人工智能公司成为下一个大型垄断者。
腾讯新闻《潜望》:你不确定这家公司到底是不是OpenAI。
凯文·凯利:嗯。它也可能是Nvidia(英伟达)。它可能是制造人工智能平台的公司,这正是Nvidia正在做的。我认为可能会出现OpenAI和Nvidia之间的竞争,或者可能会有第三家公司。
因为Google并不是第一个搜索引擎公司,它是第二个;Amazon也不是第一个在线公司;Facebook更不是第一个社交媒体公司。
腾讯新闻《潜望》:为什么他们都不是第一个,反而成为了最庞大的?
凯文·凯利:因为他们执行得更好。Google在搜索方面做得更好,比AltaVista好了十倍。(作者注:AltaVista是1995年出现的搜索引擎公司,已关闭。)
所以问题是,在人工智能领域,是否有其他公司可以做出比OpenAI更好的大型语言模型?这是有可能的,现在判断为时过早。
无论如何,我坚信一家人工智能公司会成为下一个大型主导者,也许是OpenAI,现在还无法预测。
腾讯新闻《潜望》:你怎么看Sam Altman这个人?和他有过接触吗?在你看来,他是否会成为乔布斯、马斯克式的人物?
凯文·凯利:是的,他昨天刚在美国国会作证。Sam非常谦虚。他不像Steve Jobs(苹果创始人)或Elon Musk(特斯拉创始人)那样疯狂。所以,他的公司可能不会变得那么大。要想变得那么大,你必须疯狂一点。我不认为他会像Steve Jobs有那么大影响力。
他有点像Jeff Bezos(亚马逊创始人)。Jeff Bezos并不疯狂。他很成功,但你不经常看到他出现在新闻中。Sam有点像那样——聪明、敏锐、明智。
可以说,Steve Jobs不是很明智,Elon Musk也不是;而Jeff Bezos是明智的,Sam也是明智的。
预言垄断者与新秩序:
“成功的故事总来自于外部”
腾讯新闻《潜望》:你多次提到“镜像世界”(Mirror World)这个概念,你预言它将在10年至15年以后到来。从现在到镜像世界,这中间十几年时间有哪些关键要素会发生改变?
凯文·凯利:“镜像世界”就是Facebook称之为“元宇宙”的概念,是一种数字覆盖在现实世界之上的虚拟世界,将现实世界和数字世界融合在一起,呈现在一个视图中。要实现这点,我们需要拥有好用、轻便、耐用的智能眼镜,但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技术。
苹果Vision迈出不错的第一步,但它还没有达到在智能眼镜领域的智能手机水平。手机已存在几十年,后来有了翻盖手机,但它们直到进入智能手机时代才真正产生影响。我们仍然处于镜像世界的翻盖手机时代,还没有合适的技术,使之实现从翻盖手机到智能手机的跨越。我们仍在等待智能手机出现,而苹果Vision并不是这方面的智能手机。在智能手机相等效果的产品出现前,我们无法在镜像世界取得太大进展。
腾讯新闻《潜望》:你说过,继两大平台之后,将诞生第三大平台。第一大平台是互联网,将信息数字化;第二大平台是社交媒体,将人数字化;而第三大平台,是将世界上剩余的其他东西统统数字化。在这个平台上,所有的事物和场所都将是机器可读的。最终,万事万物将有一个数字孪生体。今天,你对于第三大平台,是否看得更深、更远了?
凯文·凯利:为了数字化其他一切,你需要AI,而不仅仅是ChatGPT。你需要AI语义化理解世界。
就像现在,你可以让它扫描这个房间——它会知道这是一个连接到互联网的屏幕,那是一把椅子,会理解这些瓶子是从附近商店购买的,并能记住并索引所有信息。这需要非常复杂的AI。我们目前没能做到这一点。
当这些都能做到,我就可以戴上眼镜,它会扫描我所看到的一切,并理解它们。这是第三个阶段的开始,在那之前我们需要眼镜和更先进的AI技术。
腾讯新闻《潜望》:为什么人类一定需要一副智能眼镜?
凯文·凯利:哦,谁会扫描整个世界?这是一项巨大的任务。谁会为此付费?没有人会为此付费。唯一方式是我们用户来扫描它,我们戴着这些设备四处走动,扫描房间的人就是我们。我会免费做这个,为了看清事物,我必须首先扫描它们。
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技术的工作方式是,你在虚拟镜像世界中出现,你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北京,你在这个座位上有一个虚拟化身。当我看过去时,你就在那里。这是如何运作的呢?系统必须知道我在看哪里,必须理解当我低头看,所看的角度是什么。它知道这一点,因为眼镜必须扫描,才能呈现图像。使用增强现实需要你不断地扫描周围一切。
所以,谁来扫描整个世界呢?就是戴着这些眼镜的数百万人,他们将扫描整个世界。除非他们都拥有这些设备,否则世界不会被扫描。
腾讯新闻《潜望》:你怎么看待Facebook在元宇宙方面的尝试?你为什么认为它没有希望统治AI或者AR世界?
凯文·凯利:它还没有制造出真正的智能眼镜。他们尝试过Quest,但还没制造出智能手机同等性质的产品,只有一款翻盖手机版本,不够好。
腾讯新闻《潜望》:你认为第三大平台会诞生于传统巨头的业务重塑,还是新兴公司?
凯文·凯利:我认为Facebook不会是找到解决方法的那个人,苹果也不会。因为他们太大、有太多钱了。正如我刚才所说,成功的故事总是来自外部。这将是一家外部的、新兴的初创公司,因为他们没有足够资金。如果你有太多钱,你会试图购买解决方案。如果你没钱,你就必须发明,必须聪明,必须尝试各种方法看看哪种奏效。
苹果不会这么做,除非有巨大回报。然而,在开始阶段,回报并不会很大。它将会非常昂贵,最初投入的人不会赚很多钱,会长时间亏本。苹果承受不起这样的亏损——你看,它有钱,但它不能承受大量亏损,它必须做一些能确保盈利的事。
所以,总是会有一家初创公司,他们没什么可失去的。他们的利润率很低,在外部努力工作,可以服务于一个很小的市场,不需要卖给每个人,只需要卖给1000人就足够。苹果不会给只卖给1000人的产品投入。因此,巨头们无法做到这一点。
腾讯新闻《潜望》:面对新一轮AI技术浪潮,美国的Google、Facebook、Amazon、Apple这些巨头公司,谁是最有优势的?谁又是最危险的?
凯文·凯利:他们中没一个有优势。但这些公司不会消失,只是不会成为市场主导者。IBM、微软仍然存在,它们可以拥有业务,但不会垄断市场。
腾讯新闻《潜望》:中国科技业也是你的老朋友了,你对美国巨头做出了诸多预言,你怎么看现有的中国巨头——腾讯、阿里巴巴、百度、抖音等。20年后,他们会怎么样?
凯文·凯利:一样的情况。我认为在下一波发展中,它们将不会占据主导地位。
腾讯新闻《潜望》:倘若第三大平台出现,谁最有可能成为它的敌人?
凯文·凯利:倘若某项技术开始迅速取得成功,会有很多竞争者涌现。就像大型语言模型,一开始,只有OpenAI,没有竞争对手。短短一年内,已经有了很多竞争对手。所以一开始,制造智能眼镜的公司会很少,但只要它开始起作用,竞争对手会涌现。
腾讯新闻《潜望》:人工智能时代会加剧寡头垄断吗?
凯文·凯利:不会的,AI领域肯定会出现一些垄断现象,会出现新的垄断者,当前的垄断者不会像AI领域的新垄断者那样重要。
谈科技的国界:
“当中国最终造出世界级品牌,可能会是电动汽车”
腾讯新闻《潜望》:科技是有国界的吗?
凯文·凯利: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技术并不受边界约束。但一部分问题来自于,有些国家相信边界的力量。我们正在看到技术不愿意尊重边界,这真的很难。
腾讯新闻《潜望》:在你看来,美国为什么会有芯片禁令?
凯文·凯利:尽管短期内可能会有一些收益,但从长远看这对所有国家都非常不利。开放贸易,从总体上来说,对每个人都更有利。所以这是一种短视的想法。它能够带来短期利益,但从长远来看是不利因素。
腾讯新闻《潜望》:中国企业在海外如今遇到了一系列麻烦,企业家应该如何应对它?能否给他们一些建议。
凯文·凯利:哦,天哪,我不知道。我希望能对创业者提供更多帮助,但我了解得不够多。
腾讯新闻《潜望》:中国会成为第一大科技大国吗?中国和美国分别在哪些领域有绝对的优势?
凯文·凯利:显而易见的是,美国在软件领域目前领先,而中国在硬件领域表现更为出色。当然,中国台湾也在硬件方面有建树,他们在生产芯片。
所以,亚洲在硬件方面强大,而西方似乎在软件方面更出色。这种情况可能不会永远持续,但目前看是这样。而且,这是异常复杂的网络,不仅仅是拥有一个大公司,而是有成千上万的网络来支持硬件和软件周围的生态系统。改变需要很长时间。在未来五年,也许是十年内,这种情况可能仍然成立。
腾讯新闻《潜望》:新能源是全球科技的另一大话题。中国出现了比亚迪、蔚来、小鹏、理想这样有竞争力的新能源车企,你怎么看待中国新能源车及未来发展方向?
凯文·凯利:我还没看到这些车,但多年来,我的理论预测是,当中国最终制造出全球想要的世界级品牌消费品时,可能会是电动汽车。
总的来说,中国有能力制造出一款世界级的消费品——设计出色、价格亲民、是世界上最好的产品——这个产品很可能是电动汽车,甚至可能是自动驾驶汽车。
腾讯新闻《潜望》:电动车多久会替代传统燃油车?
凯文·凯利:它会比人们想象得要快。电动汽车在各个方面都更好,如果你想要一辆好车,你会购买电动汽车。虽然需要一些时间,但事情发展比人们想象得快。
腾讯新闻《潜望》:中美科技业会越来越相似,还是会走向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路?
凯文·凯利:某种程度上,与他人不同有利于他们,不过我们也看到了全球许多方面的趋同。存在一种全球文化。
看看周围,如果我拍下这个办公室的照片,除了语言,我不知道是否能看出在世界的哪个地方。年轻人生活在相似的文化中,办公室的样子,家庭的样子,着装方式都趋同。因此,世界各地存在趋同之处。
但文化不仅仅是这些。关于你的人际关系、工作方式和信息流动方式可能有差异,而且可能有意保持不同,这取决于你所从事的行业。因此,我们可以期待差异在更高层次的非物质领域存在,但有形的世界会普遍和共享。
腾讯新闻《潜望》:逆全球化的浪潮是现在影响世界的一股力量,它将对科技造成怎样的影响?
凯文·凯利:我不认为我们正在去全球化。哦,完全不是这样。一些人对所谓的脱钩感兴趣,但现实是,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认为会发生这种情况。
谈科技精英化与安全:
“把爱因斯坦和老虎关进一个笼子,谁能活?”
腾讯新闻《潜望》:我们会沦为人工智能的宠物吗?马斯克说,人类最大的生存威胁可能就是人工智能。“它们可能会超越我们,把我们当宠物一样对待。”他说道,“我不喜欢当谁的宠物猫。”
凯文·凯利:在我看来,这不太可能发生。如果它开始像对待宠物一样对待我们,我们有时间阻止它。
我认为Elon Musk和我所称之为”末日预言者”,高估了智能的力量。他们认为一个非常聪明的东西可以在现实世界中取得成就,可以改变现实世界。但最能改变世界的不一定是最聪明的人。要在世界上产生影响,除了智力外,还需要其他品质。往往最有成就的人并不是最聪明的人。Jeff Bezos不是最聪明的人,他有其他使事情发生的品质。
如果你把爱因斯坦和一只老虎关在笼子里,谁会赢?谁会活下来?为什么爱因斯坦不会活下来?如果聪明胜过一切,那就不是这样。因此,要使某些事情发生,你需要在现实世界中拥有更多,不仅仅是智商。Elon和其他人认为,智商是最强大的。在我看来,这是无稽之谈,纯粹是一个童话故事。
腾讯新闻《潜望》:您提出过“科技想要什么?”,那么,“人工智能想要什么?”在哪些地方人工智能想要的和广义科技想要的有所不同?
凯文·凯利:人工智能不必要与普通技术有什么不同愿望。技术想要增加选择,我们将会看到许多不同种类的人工智能,许多变种,许多专业领域。它想要多样化,它还将继续学习并产生更多可能性。
大多数情况,AI不会替代我们已经知道如何做的事,它将为我们提供新的事情来做。会创造全新类型的工作岗位,这是它真正发光的地方,而这些工作我们现在甚至还没有。
腾讯新闻《潜望》:决定人类社会发展速度的是知识的积累——因此我们有摩尔定律(Moore’s Law)、梅特卡夫定律(Metcalf’s Law)等指数定律——当人工智能为我们带来新的知识获取途径,决定人类发展速度的是什么?会不会遇到新的瓶颈?
凯文·凯利:这是一个很有见地的观点。人工智能可能会产生一些新的增长损失,就像摩尔、梅特卡夫、吉尔德定律(Gilder’s Law)一样。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但你说得对。
人工智能可能会带来一些新的加速动力,表明事情正变得更好。但我要说,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看到智能呈指数增长。Elon Musk等人担心的是,人工智能将以指数增长的方式增强其能力。但我们并没有看到这种情况,能力增长非常缓慢。我们看到的是计算量呈指数增长,你需要大量的计算资源来实现它。这有点像相反的情况,你拥有资源的指数级输入,但智能只有线性的几何级增长。这也是为什么你不必太担心它的原因之一。
腾讯新闻《潜望》:未来科技的发展会因人工智能有何不同?
凯文·凯利:我们将人工智能称为一种基础的支持性技术(Enabling Technology),它能够加速其他技术发展。一个例子是制药领域,人工智能基本解决了蛋白质折叠问题,我们正使用人工智能搜索可能的分子空间,制造成药物。药物发现和新药研发都得益于人工智能。
腾讯新闻《潜望》:您对人工智能商业模式有何见解?人工智能无疑创造了重大价值,但商业化似乎一直面临挑战。
我最近与微软支持的一家中国AI公司CEO进行了交谈,他提出一个有趣的观点。他说:“人工智能创造了巨大价值,我们认为这就是它的价值,但这不是现实。它的价值取决于它产生了多少收入。”以商汤科技举例,商汤科技专注于面部识别。它能快速盈利吗?很难。他们不得不转向硬件多元化,将2000元/个的防盗门算作AI收入。
凯文·凯利:AI不是单数,而是复数(AIs)。有许多种不同的AI,每一种都有不同的商业模式。就像我所说的,将会有OpenAI,也可能是Nvidia,Nvidia是硬件,你必须两者兼备。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说你不能只有AI软件部分,还必须有平台。芯片很重要。这就是为什么Nvidia可能比OpenAI更重要的原因。
第二点也是我之前提到的,AI生产力和经济效益需要很长时间显现,不会很快发生。由于它们不是瞬间生效,比如面部识别,可能需要10年才能产生效益,因为你不能只是用新技术替代旧技术,必须改变周围一切,包括基础设施。人们高估了AI发展的速度,它将需要数年,甚至十年——我要再次强调,这将需要十年的时间。
腾讯新闻《潜望》:随着投身AI领域的创业者与从业人员拥有越来越高门槛的学术背景,科技是否会成为一种少数精英的游戏?
凯文·凯利:首先,从日常人们使用看,从ChatGPT受益最多的是普通程序员和作家,而不是1%的顶尖程序员。其次,发明大型语言模型的人不知道它们能做什么,反而是普通人,他们决定每天用这些工具四小时探索些什么。
决定找出它可以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的任何人,将变成专家。这些新领域的美妙之处在于,它高度民主——突然之间,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专家,成为精英,不管你的教育程度如何,也不需要花一分钱,只要你愿意。
腾讯新闻《潜望》:你创造了“1000个真正粉丝”的理论,这个概念是创作者经济的基础,你认为生成式人工智能将如何改变创作和建立粉丝群体的本质?
另外,关于创作者经济的热情至少从投资的角度看已有所降温。你是否想要更新或改变这个理论的内容?
(作者注:”1000个真正粉丝理论”由KK提出的,该理论主张,一个创作者或艺术家只需要拥有1000个真正忠实的粉丝,就足以维生,而无需依赖大规模的市场或媒体。)
凯文·凯利:创作者经济的兴奋情绪从投资角度确实有所冷却。关于这个理论,我没有要更改的。事实是创作者经济存在很多炒作,至少在投资方面是如此。
在创作者经济中AI有一席之地。AI就像是一个廉价实习生,每个人都可以利用它,它可以提高创作者的生产力。正如我之前提到的,像TikTok和YouTube这样的平台将与AI助手合作,开辟一个媒体领域,使个人创作者不再受限于大公司。这将是令人兴奋的。总的来说,AI可以处理涉及创作者经济中的文员工作。
至于“1000真粉丝”,我会非常谨慎地使用AI与粉丝互动作为替代自己的方式。使用AI与粉丝互动可能有效,也可能无效。我不确定。但我会非常谨慎。
“1000真粉丝”的缺点是,作为创作者,你必须花费大量时间与粉丝互动。因此,今天我希望AI可以帮助处理一些。但我认为要进行充分披露——如果你使用AI与人互动,你必须告知人们,他们应该知道自己正在与一个AI互动,而我们将会逐渐接受这一点。我们在与客服互动时已经这样做了。
答人生之问:
“如果有可能,去做一些还没有名字的事情”
腾讯新闻《潜望》:这是你第几次来中国?与之前的访问相比,这次你观察到的中国有什么不同?
凯文·凯利:我来过很多次,但已经有四年没来。不幸的是,我这次一直没离开这个办公室,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变化。
腾讯新闻《潜望》:美国人在过去四年发生了哪些变化?
凯文·凯利:美国人平均来说有点悲观,尽管实际情况已有所改善。美国人喜欢抱怨。即使他们的生活稍微好一些,稍微富裕一些,他们还是担心国家未来,因为国家极端分化。
人们真的担心极端分化,右派和左派之间的分裂。他们不太关心世界其他地方的事情,他们担心国家分裂,是否会因为这种分裂而导致冲突。
腾讯新闻《潜望》:你的第一份工作是一名自由摄影师,如果用摄影师的视角定格一副中国的画面,这幅画是怎样的?
凯文·凯利:也许是夜晚的外滩。它就像未来一样。我真的很喜欢它。
我认为它就像中国:非常有雄心壮志,非常雄心勃勃——Ambitious这个词最能概括中国的特点。
如果我要为中国制定品牌战略咨询,我会说:中国还没有完成(China were not done yet)。就像是一项建设工程,刚刚开始塑造一个新的中国,还没有完成。对我来说,就是那个形象。
腾讯新闻《潜望》:你在《宝贵的人生建议》这本书里说:“人生目标应该超越你,要为远远超越自我的事业而努力。”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凯文·凯利:我一生的目标是成为终身学习者。不断学习新事物,改变我的观念,为世界上每个人提供工具和装备,帮助他们找到最好版本的自己。我正在努力传播这些工具,这本书是我给予人们的建议,帮助他们成为最好的自己。
腾讯新闻《潜望》:你也说:“做没有人能看明白的事情,能带来最大的回报,如果有可能,就去做一些还没有名字的事情。”当你开始探索科技作家这条路时,是这样的状态吗?是什么驱动力驱使你这么做?
凯文·凯利:不,我不知道。这是一条我希望早点知道的建议。实际上,我也在做,但当时并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在做“一个没有名字的工作”。
当我们创办《连线》杂志,我们所做的也是这样。人们非常困惑,我们并不是在写技术,我们在写技术的文化。这个领域没有名字,也没有地方可以刊登这本杂志,人们不知道应该放在哪。
我的建议是尽量在一个人们对你所做的事没有明确名字的地方工作,你必须花半小时向你的母亲解释你真正在做什么,这是很好的。
腾讯新闻《潜望》:你还说道:“大多数一夜之间取得的成功,都需要至少五年努力,事实上,任何重大成功都是如此。明白这一点,你就知道如何规划你的生活了。”能不能聊聊你曾默默耕耘的五年?当时内心状态是怎样的,感到焦虑或恐惧吗?
凯文·凯利:我花了五年时间写《失控》。为什么决定写这本书?这是我想读的一本书。和《连线》杂志一样,那是我想读的一本杂志。没有其他的书可供参考,我想读这本书,唯一的方法就是写它。
我对生物和机器的融合、机械以及它如何转向人工生命,后来又是人工智能的想法非常感兴趣。当时还没有人工智能,我写了关于人工生命的书。再次强调,这是我写作的方式。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没有想法,直到我尝试着去写出来。这是一种给我灵感的方式。
我通常不会感到焦虑或害怕。
腾讯新闻《潜望》:你提到你预言未来的诀窍是倾听科技,我很好奇你的灵感来自于哪?这似乎与你20多岁四处远游的生活方式没多大关系。
凯文·凯利:那时的技术是飞机、工厂和工业设备,我和技术的关系疏远。我对那些并不感兴趣。它似乎不是人性化尺度的。
直到互联网出现,我才感到:哦,这是人性化尺度的,是有机的,更像生命。人工智能也是人性化尺度的,我们正在进行一次非常人类的对话。它不是一个巨大的压路机,也不是一个大工厂。所以直到互联网兴起,我才对技术产生兴趣。
腾讯新闻《潜望》:年轻的时候,有没有一些偶像支撑着你?你曾幻想超越过谁?
凯文·凯利:我高中时的偶像是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他是一位超验主义者,写过一本著名的书叫《瓦尔登湖》,还写了一本书叫《论公民不服从》。他去了森林,建造了自己的房子,在森林中朴素地生活,观察和写作大自然及其他事物。我非常喜欢这个想法。后来,我也建了自己的房子。但他过着简朴的生活,审视生活,善于观察。他是我高中时的偶像。梭罗也是嬉皮士中一位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
腾讯新闻《潜望》:来这里之前,我向一些你的读者和粉丝征集了问题,以下是两个来自母亲的发问。第一,在人工智能时代,未来哪些工作或学科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希望推荐孩子能从事的职业)?
凯文·凯利:我不知道未来需要什么工作,现在为工作做准备的方法是成为一个更好的学习者,能更快速、更有效地学习。你拥有的技能不是特定的技能,而是学习的通用技能。
在《连线》杂志,当我们招聘,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技能而雇佣他们,而是因为他们的态度和能力。我们需要网络开发人员,但那时还没有网络开发人员,因为刚刚在去年发明了互联网。所以我们雇佣的是能快速学会这项新技能的人,而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具备了某些技能。
你要做的是尽量优化自己的学习能力,因为你可能从事一个刚刚在上周、去年才被发明出来的工作。
腾讯新闻《潜望》:来自母亲的第二个发问。你和蒂姆·费里斯(Tim Ferris)都是休息伦理的倡导者,认为休息伦理可以促进更好的工作伦理。你会给那些在竞争激烈的教育体系中抚养孩子、使得孩子几乎没时间玩耍的父母什么建议?
凯文·凯利:确保他们玩耍。竞争激烈的学校被高估了。你绝对要让孩子们有不安排的时间,把一天都填满学习对他们来说是不利的。这真的很糟糕。
谈亿万富翁的烦恼:
“我劝年轻人尽一切努力,不要拥有10亿美元”
腾讯新闻《潜望》:你说过创新诞生于贫困之中。你从那个在后院漏雨的小屋子里写作的凯文·凯利,到现在这个已经通过写作实现名利双收的凯文·凯利,你的生活和心态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需要克服名望和富裕带来的反作用力吗?
凯文·凯利:我在中国有名,但在美国不太出名。美国科技领域有太多有趣的人。人们更愿意和Sam Altman聊天,而不是和我聊天。
我提出的关于现有企业不会永远是现有企业的论点,是因为创新发生在你没有钱、没有资源、不能购买解决方案的时候。
我旅行或露营的原因之一是为了摆脱所拥有的所有附加物。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不是穷人,但我不能在精神上感到贫穷。我可以感觉我离大地很近。
我没有很多财富,当然我足够富有。拥有很多财富的问题在于,你必须拿它去做一些事情。它会占据你的生活,你也容易购买解决方案。
成功可能会让人陷入困境。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如何确保我的成功不会阻碍我以后的创造,因为它可能会。我建议年轻人,也包括自己,永远不要拥有10亿美元。你可以尽一切努力不要拥有10亿美元。它会囚禁你,占据你的生活。你花不掉它。它总是在那里。你必须应对它。这对你的孩子不好。对你自己也不好。它的运作方式很疯狂。所以,无论你做什么,千万不要拥有10亿美元。我就没有10亿美元。
我经常与亿万富翁交往,我比他们富有得多。我有空闲时间,而他们没有——他们的时间总是被处理他们拥有的钱或他们雇佣的人的决策所占据。就像沃伦·巴菲特,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他决定把他所有钱交给比尔·盖茨去捐赠,因为那太麻烦了。
当你拥有10亿美元,这是另一份工作。
腾讯新闻《潜望》:在你看来,一个人拥有多少金钱是最完美的?
凯文·凯利:这是个好问题。大多数人认为最好的数字是他们目前拥有的两倍。不管是什么,都是两倍。
什么是合适的数量?沃伦·巴菲特被问及关于他的孩子,他打算留下多少钱。他说,我想给他们足够的钱去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但不要给得太多,以至于他们什么都不做。所以答案是,你需要有足够的钱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问年轻人,明天我给你1亿美元,你会怎么做?他们说,也许买一辆车。我说,好的,你还有1亿美元,你要怎么做呢?哦,也许我会环游世界。我说,你需要1亿美元吗?你可以用1000美元做到这一点。
人们认为钱是阻止他们做真正想做事情的障碍,但事实并非如此。这就是问题关键。你不需要那么多钱实现你的梦想,去做你天生就能做的事。你只需要足够多,而不是接近1亿美元,甚至也不是100万美元,我告诉你。
腾讯新闻《潜望》:你在书里给大家的一个建议是,把钱花光,最好身无分文地离世。你的钱会花去哪?
凯文·凯利:我们支持了一些非营利组织,我们家庭会捐赠一些东西。到目前为止,我给了我所参与的非营利组织Along Now Foundation捐款,该组织致力于鼓励人们思考长期问题。
孩子们肯定会得到一些钱,我有三个孩子,他们需要房子。(笑)
腾讯新闻《潜望》:你拥有一个中国太太是吗?感觉怎么样?
凯文·凯利:这很好,我强烈推荐。
腾讯新闻《潜望》:你说,要让婚姻幸福,就双方轮流说了算。你和妻子是怎么做的?
凯文·凯利:这在过去20年里非常容易。我告诉她:“你总是对的。”
如果是一个决定,“你是对的”。如果存在争论,“你是对的”。她非常聪明,比我聪明,富有常识。所以我只是说:“你是对的。”这使我们的婚姻完美。
腾讯新闻《潜望》:你会在一些时候突然感觉自己老了吗?如何面对自己的衰老?
凯文·凯利:哦,衰老。当我不得不爬山,当我进行徒步旅行,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变老了。但我还是会尝试。
我有一条建议,你的真正年龄是在你上次改变主意的时候。所以你改变主意越多,你就越年轻。所以我喜欢改变主意,这有助于我保持年轻。
但在身体上,要跨越这个障碍是很困难的。我每天都会走一万步。为了保持活跃,我会徒步和骑自行车。但仍然,身体上是无法避免老化的。在心理上,通过改变主意,可以保持年轻。
腾讯新闻《潜望》:年老有没有给你带来任何有新奇体验的小事?能不能分享其中的一两件。
凯文·凯利:你年纪越大,就越有可能变得更智慧。我见过很多,比如在硅谷,我经历了许多周期,反复看见同样事情发生,我有一个经历过很多次的视角。我看到了很多人尝试做事情,有些成功,有些不成功,这让我有了更多样的视角。而且,我有一些朋友,我钦佩他们,我有很长时间可以向他们学习。所以,我有70年的经验,这可能是有价值的,可以从中吸取教训。
腾讯新闻《潜望》:在你71岁的年纪,你的日常安排是怎样的?
凯文·凯利:我没有固定安排,但我正在进行一个叫做“百年可期未来”的项目。我正在为一个充满人工智能、基因工程和持续监测的世界制定未来情景,而这个世界是我愿意生活其中的。这是一个关于未来世界的故事或画面,拥有所有科技,而且是我愿意生活的那种未来。
腾讯新闻《潜望》:你的人生中还有哪些“人生清单”?
凯文·凯利:我从来没有“待办事项清单”。
腾讯新闻《潜望》:你迄今为止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凯文·凯利:我后悔我们没有生更多的孩子。孩子们真的太棒了。有兄弟姐妹对孩子们来说非常有趣,对我们来说也很有趣。看到他们成长是一种快乐。我们一直以来都后悔没有生更多孩子。
腾讯新闻《潜望》:你反复强调了在人工智能时代提问的重要性。最后,请提出一个当下你对于全球科技界最想问的问题吧。
凯文·凯利:进化是否有一个方向?(Does evolution have a direction?)这个问题我已经研究了一段时间。我认为它有,但问题是它是如何有一个方向的?这是我毫无概念的问题。我试图在《科技想要什么》中回答技术是否有一个方向,但我认为更根本的问题应该是,进化是否有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