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註视著柳青青和史根全的恋情，没有人知道张丽慧的痛苦，所以直至今日，也无人知道当年的恩恩怨怨。

张丽慧二十多年一直刻意避开同学们，无人在意，只道她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喜欢离群索居。谁都不知道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对于张丽慧来说，遭遇毁灭性的双重打击，被恋人抛弃、被闺蜜劈腿，她的精神垮了，自始至终她没有质问过史根全和柳青青。一个人躲进南方阴湿的丛裏深处，舔著流血的心独自疗伤，而史根全和柳青青也从未有过片言只语的解释。

二十年间，张丽慧多次回到故乡探望父母，她悄悄回来，再悄悄离开，未与任何同学联系。她自小便是人们眼中的丑小鸭，小眼睛、塌鼻梁，肤色发黑，体态瘦小，发育不良，典型的搓衣板身材，「就像一朵花瓣未及绽放便已枯萎」，家中一位长辈曾经这样对青春期的她说。而且智力中等，成绩平平，更令她极度自卑，加上毕业前夕恋爱受挫，心灰意冷，放弃了早已联系好的本市材料研究所工作，选择南下广州独自闯蕩。最初人生地不熟，根本听不懂粤语，两眼一抹黑，夏季潮湿、冬天阴冷的气候导致严重过敏，甚至一度患上哮喘。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她感慨万仟。

同学们争抢著麦克风，一个接一个地高歌。张丽慧端起一杯矿泉水，啜饮一口，清凉的水穿过喉咙，舒适极了。她再喝一口，端著剩下的半杯水，陷入沈思。时间就象端在手裏的一杯水，水分慢慢蒸发在晨昏更替中。水杯在手，犹如光阴在握，杯中的水分慢慢蒸发，岁月渐渐流逝。多年以后，水杯依旧，生命安度，她应该知足。

那个阴霾的周日黄昏，飘著细密的雨丝。她撑著一把伞去附件一家星巴克咖啡厅，代替发高烧生病的同事琳娜，教一个美国人学习汉语，自此与约翰相识。约翰身高六尺二，体型壮硕，看在一米五二，瘦瘦小小的张丽慧眼裏，如巨人一般。

「那天你穿著一件鹅黄色的真丝连衣裙，小鸟一般轻盈地飘进咖啡厅，飘到我面前，蜜糖色的皮肤，我惊呆了。你是如此迷人，光彩夺目，照亮了那个阴霾的雨天，还有我的整个世界。」两人相恋后，约翰曾无数次描述过那个初见黄昏。每天傍晚，手捧鲜花的约翰站在公司大楼下，翘首等候。张丽慧一出来，约翰即刻张开双臂，口裏说著「我爱你」便迎上来。张丽慧向来为人低调，不喜欢约翰如此夸张的示爱。但是约翰强调爱就是要表达出来。所以与约翰的恋情可以说人尽皆知，被公司全部门的同事们津津乐道，还被人戏称为 「高低杠」。

「高低杠。」张丽慧心裏默念一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拿麦克风正在高歌梅艳芳<女人花>的柳青青。

柳青青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天之骄女，身高腿长、玲珑有致、肤色白凈、柳叶弯眉、如水杏眼，悬胆高鼻，红唇贝齿，当之无愧的校花。大学期间，偷偷递纸条的、当面錶达爱意的、写情书的，几乎每天都有追求者借故与之相识。很多女生不喜欢柳青青张扬的个性和伶牙俐齿，背后多有议论，只有张丽慧崇拜柳青青，柳青青也喜欢跟班一样的张丽慧。

那时的柳青青与张丽慧可以说是校园的一道风景线，两个人走在一起，醒目异常，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一个美丽，一个平常，女生们笑称她们「高低杠」，男生们私下裏则把张丽慧称作「陪衬人」。张丽慧无所谓，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没有靓丽光彩过，象一棵不引人註目的小草静静地生长，她习惯了陪衬的角色。

她安安静静地註目著那些艳丽的花朵绽放盛开，从不嫉妒，似乎也从未羡慕过。她觉得靓丽与自己相距甚远，遥不可及。她只欣赏，就如欣赏莫奈的朦胧印象画一样，远远看著就可以，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人们关註的焦点。她安于命运，随遇而安，一直都是人群中的倾听者。

 

3

 

「丽慧，要不要唱一首？」班长老派把麦克风递给她。

「我唱得不好，让其他同学唱吧。」张丽慧推辞。

「唱一个吧！」吴小凡也附和著。

「那就唱一首<多年以后>吧。」张丽慧最喜欢姜育恒的这首歌。

「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避开所有眼光的探索。寂寞是我唯一的借口，经过多年刻意的漂泊……」浑厚低沈的女中音瞬间吸引了大家的註意力，众人停止交谈，放下酒杯，好奇是谁在唱。

老同学们都知根知底的，以前每次聚会唱歌，不是跑掉，就是嘶吼，吓出心脏病的节奏，从未听过如此淳厚纯正的音色。

原来丽慧的声音这麽好听啊！几秒钟的安静后，众人啧啧称奇。

在大家惊艳的目光和赞美声里，张丽慧唱完了这首歌，她有意无意地扫了依旧在喝酒打嗝的史根全一眼。别人没听过是真的，难道你没听过吗？她在心里暗暗嘀咕一句，然后腼腆地笑了笑，什麽也没有说。

虽然这是特意为她接风洗尘的饭局，她应该是主角，虽然经过多年的歴练，她在职场思维敏锐，侃侃而谈，可是在同学们，尤其在柳青青面前，她依旧胆怯、自卑、沈默、安静，潜意识裏始终摆脱不掉陪衬人的心理暗示。

柳青青比张丽慧大一岁，大学时代两人堪称铁杆闺蜜，无话不谈。当然青春期女孩子的话题始终离不开爱情，她视柳青青为感情导师，柳青青也经常长篇大论讲述自己的爱情史，多半是数学系的书呆子约她看电影，又或中文系的才子为她写了一首情诗等等。柳青青经常对她耳提面命：「没有人追求你、约会你。你不能干等著，要学会主动出击。你喜欢谁，姐帮你去说合。总之，大学毕业前，一定要找一个男朋友，一定要谈一场校园恋情。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否则太亏了！」

相较于柳青青的洒脱任意，张丽慧是那种死心眼的女孩儿，谈恋爱就要地久天长，爱上一个人便是一生一世。

二十岁的那年春天，张丽慧喜欢上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就是史根全。史根全长相普通，个头不高、学业中等，满脸的青春痘泛著油腻腻的红光，就坐在她的后排。张丽慧经常回过头与他讨论问题，一来二去慢慢熟络起来。史根全稍微有点口吃，同她一样少言寡语，不显山、不露水的个性，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什麽样的男孩适合自己，与自己般配。

这是她的秘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最好的闺蜜柳青青。其实也不是刻意隐瞒，而是两人一起聊天时，几乎都是柳青青一个人在大讲特讲她的恋爱史，嘲笑讥讽追求者们的种种糗事。柳青青讲的唾沫横飞，本就笨口拙舌的张丽慧根本插不进话，何况又不是史根全主动追求，充其量也只是自己暗恋人家罢了，什么样的结局还不知道呢。再者柳青青曾经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损过史根全的长相，甚至还起了个外号「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后来更是以「加西莫多」称呼史根全，所以她一直未吐露自己的秘密。

张丽慧一直暗恋了史根全半年，大四第一学期，上帝之手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工厂实习，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吃住都在工厂。每天晚上，厂裏的工人们都下班回家了，他们结伴回到厂招待所。单独相处的机会和时间骤然多了起来，彼此越来越熟悉，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朝夕相处三个月后，在实习结束的那个初冬，他们相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