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险家的游戏”:中国房东日本“淘金”
王启源发现日本像极了“卖方市场”,竞争对手不仅来自中国,还有日本当地人,以及其他外国人。图为他在新宿经营的一家民宿。(王启源/供图)
定居日本东京的徐奔,新的一年更忙了。
他最近一直在物色两室一厅的房子,“从稳定性来看,两居室更有优势。”
在日本开民宿的王启源假期里忙得像陀螺,连轴转。白天要清洁房间,晚上要接来日本游玩的外国旅客,凌晨见缝插针处理线上的咨询订单。平均每天只吃一、两顿饭。
本想开源节流,不聘请员工。但他还是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招聘助理的信息,要求会日语、会开车,一周不固定双休,年薪15万元人民币。王启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扛不住了。”
他们有一个共同身份:日本的“中国房东”。
2023年中,日元对人民币汇率跌破0.477,中国投资者再度瞄准日本房产市场,伺机“以小博大”。在日媒报道中,中国房东抱着大摞现金涌入,“买房就像买菜”。
“紧俏的时候,客户们‘拿着现金排队’。”徐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东京的涩谷区开了一家不动产公司,做在日华人的房屋生意。
“90后”小伙王启源累计在日本购入了二十多处房产,称仅2023一年净利润就超过300万元人民币。他直言,“做旅馆、做民宿、做学生寮,这三类回报率比较高。”
而“大浪淘金”永远是冒险家的游戏,有沙金,也难免有暗礁。在异国闯荡的中国生意人,不仅要涉过资本骗局的险滩,还要预判政策异动的风险。
王启源认为,做旅馆、做民宿、做学生寮,这三类回报率比较高。图为王启源日本台东区的民宿,每晚约一千元人民币左右。(王启源/供图)
抢房,“晚了就没了”
几年前的一个春节,徐奔在东京看中了一栋“一户建”,觉得非常适合做民宿。
这种类似别墅的建筑,属于私人独立住宅。室内总面积普遍在70-150平方米之间,一般自带停车位,有的还会有院子。
徐奔说,房子卖价约300万元人民币,但如果要全部翻新装修,预估还得再花百来万元人民币。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就在徐奔踌躇之际,一个中国老板掏出全款,现金埋单,“甚至想把隔壁未挂牌的房子也买下来”。
诧异之余,徐奔明显发觉,中国人到日本买房,又热起来了。
徐奔老家在上海,2018年起,名下公司正式涉足日本不动产生意。
经营一年多,业务刚稳定下来,就碰到了新冠疫情。徐奔发现,早在疫情前,中国人来日投资的趋势已明显上升,疫情期间热度有所下降。随着疫情结束,“中国买家又赶了上来”。
徐奔遇到不少中国老板,兜里揣着一两亿日元(相当于人民币六七百万元),全款现金付款买房。与疫情前相比,如今过来做投资的买家,会要求买日本最好的地段,瞄准东京都的港区、涩谷区、目黑区等富人区。
中国投资者再度瞄准日本房产市场,伺机“以小博大”。在日媒报道中,中国房东抱着大摞现金涌入,“买房就像买菜”。(王启源/供图)
依照日本不动产法规,二手房需在面向中介的某个网络平台统一上架。这意味着,所有中介都能看见待售房源,并联系客户带看。
当一些优质房源被释放后,有意向出手的客户就要比拼“手速”。“有时候客户晚来两个小时,房子可能就已经被卖掉了。”徐奔说。
一般地,通过其他国家向日本的银行汇款,金额越大、手续费越高。当地电子货币公司之间会互相排斥,并非所有地方都可以移动支付。于是,现金就成了海外投资者的性价比之选。
“全都是拿着现金在排队。”徐奔不禁感慨,太夸张了。
虽然都是到日本买房,但中国买家的需求并不完全相同。
徐奔说,如果客户买房自住,需要精心挑选,周期比较漫长,有时要带看半年左右。最长时间带看的买家,徐奔跟了近两年。如果用于投资出租,那就快多了。
“基本上先看平面图,再去现场考察一圈,合适的话,大部分买家会立马定下来,最慢也是一周以内,不然房源都没有了。”他说。
王启源就是一名“投资型”中国买家。他在日本当了六年房东,被身边朋友们称为90后“房王”。
王启源向南方周末记者列出了一份“房产清单”。其中,新宿区、松户市共15套公寓,台东区共4栋“一户建”、1栋小楼、2处土地,累计22处不动产。
起先,王启源买房“胆子”还没那么大,买房时货比三家,或者是跟家里人商量意见。后来,他发现日本像极了“卖方市场”,竞争对手不仅来自中国,还有日本当地人,以及其他外国人。渐渐地,从挑选到买,王启源一般只用2-3天时间。基本上看房后,只要没有大问题,就买了。
“晚点可能就没了。”他说。
“回报率高,且稳定”
很多投资型中国买家倾向于在日本买房出租,王启源就是其中之一。
王启源2017年来到日本,起初跟着朋友学管理房地产。一年后,他觉得在日本做民宿“有赚头”。彼时,在中国住一晚民宿价格约100-300元,日本住民宿的价格已经超千元人民币。
王启源在日本购入的第一套房子是一栋很旧的“一户建”,位于东京都荒川区,价格约40多万元人民币。掏出大部分存款,又借了些钱,王启源买下房后,兜里只剩4万元人民币。
不过,做民宿仅一年后,王启源就净赚24万元人民币利润。尝到甜头后,王启源又买了第二套、第三套……
与疫情前相比,如今过来做投资的买家,会要求买日本最好的地段,瞄准东京都的港区、涩谷区、目黑区等地的等富人区。图为日本房产证。(王启源/供图)
为了吸引客源,王启源买房坚持“围绕景点”,“比如浅草寺是日本台东区最有名的景点,新宿的歌舞伎町远近有名,游客非常多”。
2018年6月,日本《民泊新法》出台,规定除了“国家战略特区”,民宿每年的经营时间不得超过半年。在有些地方,甚至规定只有周末可以经营。
“民宿只能做180天,而旅馆可以做360天”。为了不让房子闲置,王启源想了个办法,民宿和旅馆“无缝衔接”交叉经营。他只跟短租客签约半年,半年后租客退房,又可以开始做游客民宿生意。
日本实行土地私有制。房子的年数再老,土地依然保值,甚至还会继续升值。因此,房价和租金水平也有一定稳定性。王启源喜欢把低于市场价的房子收回来,无论租多少钱,“都是赚的”。
新冠疫情暴发后,日本政府为了刺激经济,给在日的中小型企业提供了一系列的资金补助,以及免息、低息贷款。拿到这笔钱后,王启源继续投在房产上。
“别人在卖房子的时候,我在买房子。”那时,王启源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结束,只是看到房价跌得厉害,就打算买一些一户建和公寓,出租给留学生,做学生宿舍。
其间,他还抵押了台东区可以做民宿的“老破小”,用贷款在新宿区“零元购”买了一个25平方的公寓,总价80万元左右人民币。疫情后,日本房价上涨,就连这套“零元购”的公寓,也有人愿意以218万元人民币高价购买。
“相当于没出一分钱,净赚百来万。”王启源说。
徐奔也认为,在日本买房出租是一条不错的投资路子。“回报率高,而且稳定。”
他打了个比方,假如用500万元人民币买房子,用于出租,那么每年约有7%-10%的回报率。相当于即使“躺平”,也有50万元人民币的收入。
为了不让房子闲置,王启源将民宿和旅馆交叉经营。图为其在新宿经营的民宿,每晚2.2万-2.6万日元,相当于人民币1054元-1245元之间。(王启源/供图)
“踩过坑,才是过来人”
对于投资型买家来说,高利润与高风险总是相伴相随,任何市场也难例外。
2022年,“五百余名中国人在日本炒房‘踩雷’”新闻登上热搜。五百多名中国投资者,购买了日本丰臣公司的房产项目。没想到,丰臣公司称资金链断了,当初承诺收益无法兑现,产权无法过户,数亿财富打水漂。
多位受访房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外国人在日本买房,一定会踩过几个坑,才能说有“过来人经验”。
徐奔做不动产行业之前,在港区的某地铁站周边,曾买下一室户的公寓。房子装修得很漂亮,卖主是日本公司,租客也是个日本人,租金回报高,地段也不错,这让徐奔看来“买到就是赚到”。
过了两个月左右,租客忽然说要退租,且里面干净得像没住过一样。再招租时,一直无人问津。徐奔发现,同楼里其他房子的租金,明显更便宜。
他这才意识到,很有可能是前卖家找人做了一份“假合约”。即虚报高租金,让房子的回报提高,房子也就能够提价卖,“当时被骗的感觉非常强烈。”
做日本不动产生意后,徐奔再次接触到类似“套路”——以短时间免租为由等,迅速招来租客,签下相对较高租金的合同,房东以此抬高房价卖房。
“这种情况发生在投资用的单间公寓、整栋楼房比较多见,自住为主的一户建少。”徐奔说,与其说是坑,倒不如说是业界普遍存在的现象。贪图高回报的买家,很容易因为这个原因买亏。
在台东区浅草寺附近,王启源买了一栋“老破小”,拆成骨架,留柱子,重新翻新,花了约29万元人民币。(王启源/供图)
王启源对此也颇有感触。
他说,如果想要在日本做投资,一些装修得很精致的房子,已经被人加价得厉害,“千万不能碰”。
反而要找一些破房子,即建筑物是破的,土地是升值的。重新翻新、进行变现。
不过,老房维护的费用也不便宜。
“如果要自住,太破、太便宜的房子不能买。”在日本福冈做房产投资的高智胜觉得,一套房子的翻新费用、维护费用,可能要再花几十万元人民币。
“尤其是一户建,可能过5-10年以后,房子就开始漏水或者是房屋裂掉。”说到这儿,他的语气突然提高了些,“这类房屋是木质结构,很容易有白蚁,每隔几年就要清理白蚁,也要产生费用。”
即使手上有房,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愿当上“房东”。
两年前,在横滨工作的美玲一家搬入新买的公寓。很多朋友建议她把此前购买的房子拿来出租,但在日本,如果没有全部还清贷款,房子不能出租,只能挂房出售。
据了解,当地的不动产政策要求,只有全款、投资贷款的房子可用于出租。如果是用住房贷款的房子,只有还清住房贷款,才能进行租赁。
“我们买房只是用来自住,并不能带来收益。”美玲说,她现在只希望有人看中她正在出售的房子。
多位受访“房东”提醒,投资需谨慎,“如果对日本地产没有足够了解,大概率会被‘割韭菜’”。
“当租客是日本人”
在日本,不少中国房东做华人圈生意。和前者不同,投资人高智胜出租的房子里,有80%是日本当地人。其中,30-40岁年龄段占了大部分。住最久的租客,已经租了20年。
日常经营中,高智胜很少跟租客接触。他把所有的房子交给了日本的管理公司。从招租客,到日常的维修维护,再到每个月的收租金,管理公司“一条龙服务”。虽然每户需要缴纳租金的5%作为费用,但好在不用自己操心太多。
此外,高智胜还要求入住租客要加入“保证会社”,相当于租客的“担保人”。如果租客拖欠或者忘记交房租了,保证会社就会优先代付房租,之后再和租客对接事宜。
即使如此,赚日本租客的钱,也并不容易。
高智胜曾经有个租客,40岁,每个月都是靠父亲接济生活。他基本上每天不会走出屋子,就一直在里面住着。在日本,也被称为“啃老族”。
有一阵子,这位租客突然有两个月没有交房租,通过保证会社打电话询问情况才发现,租客父亲去世了,没有经济来源。于是保证会社就先垫付租金给高智胜。直到一些日子后,这位租客可以按时交房租。
从招租客,到日常的维修维护,再到每个月的收租金,日本管理公司“一条龙服务”,不用房东过多操心。图为日本街区。(姚忆江/供图)
而且,日本租赁市场默认,租客相对于房东,是属于弱势的一方。即使租客长期不交房租,在未得到租客允许的情况下,房东也没有权利随意进入其房间,否则会触犯日本刑法第130条,“侵入住宅罪”。
“如果他拖欠房租走掉了,我是没有办法跟他要钱的。”高智胜说,租客交不出租金,只是信用体系崩塌,也不可以赶对方走。
比起“啃老族”,高智胜更怕租客“孤独死”。
在日本,时常可以看到高龄独居者病死、饿死或自杀。据日本国立社会保障和人口问题研究所推算,到2040年,日本65岁以上的独居者,将占日本老龄人口的四成以上。
高智胜曾经遇到过一个房子,很想买。不过有位比较年长的租客,在里面租住了40年。
“老头子”很孤僻,就连房子的空调,他也不需要房东进去安装。高智胜最终不敢买下。“一旦有人在你的房子里走掉的话,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情”。
在屋内发生过自杀、他杀、孤独死等事件的房子,被称为“心理瑕疵物件”。根据事件影响大小和时间久远,出售的价格各有不同,不少甚至会半价出售。
“不仅房子会掉价,新来的租客也会忌讳这件事情。”高智胜说。
浅草寺附近的房子是中国买家中意之地。图为浅草寺外景。(姚忆江/供图)
“没办法躺平”
虽然拥有二十多套房产,王启源却形容自己“很苦,天天掏马桶洗厕所”。
“很多朋友都以为我在日本开豪车,每天喝香槟、开派对。”王启源苦笑说,自己之所以能赚到些钱,“全靠自己动手”,因为日本的人工费用很贵,一个员工的月工资起码要15000元人民币以上,且只做白天,没办法接送半夜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
为了开源节流,王启源把民宿的卫生打扫,外包给了清洁公司。
不过很多时候,清洁公司人手不够,王启源就自己去洗厕所、洗马桶、拖地、叠被子。与此同时,他让自己爸妈过来帮忙搞卫生。
有时遇上突发情况,比如租客把房卡搞丢、马桶堵了,王启源就得赶过去帮忙。甚至晚上租客喝酒唱歌,打扰到邻居,他也得开车过去,给邻居道歉。
早在疫情前,中国人来日投资的趋势已明显上升,疫情期间热度有所下降。随着疫情结束,“中国买家又赶了上来”。(姚忆江/供图)
有意思的是,王启源目前还在租房住。
“三室一厅的房子,可能要五六百万元人民币。”王启源说,无论是全款还是贷款,都会增加自身的负债。而买房子自住的回报,可能远远小于投资房产的回报,加上自己需要有现金流通,他觉得还不足以“背上房子”。
“退休之后可能会把在日本的房子全都卖掉,这样才能真正有钱养老。”王启源说。
已经招了二十多名员工的徐奔,也觉得“躺平不了”。
日本的人工成本、租金成本高,每一项运转都需要成本。而外国人在日本开公司也有天然的劣势。
一些来自香港或是新加坡的富商,对东京很了解,指定要购买东京的某顶级大楼顶层的房子。但这些资源本就稀缺,对于在日本开中介公司的中国人来说,很难拿得到。只能一边想方设法找房源渠道、一边尝试寻找让客户满意的房源。
“实际上,很有钱的、顶尖的客户,非常不容易跟”。徐奔直言,这些客户的要求很难实现,他们也不愿轻易妥协。
在日本福冈,高智胜花400万元人民币购入的4层独栋大楼,占地面积390平方米,连带11个停车位,一直处在满租状态,回报率约7%。
但他想把另外一栋2层建筑物推倒,重新建成7层楼高,适合做民宿的公寓楼。“这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压力很大”。
徐奔说,在日本这么多年,很多东西都是自己开公司慢慢挣出来的,到现在为止,已经是想躺平也很难躺平的一个状态。
“除非哪天我把公司关闭了或者说转让了,这样才可能躺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