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那些不被看见的精神障碍女性
这一次,她甚至没能走进耳机电子厂的大门。眼看要下雨了,保安一个劲儿撵她走,女孩捏着衣角不想离开,又半天憋不出一句像样的话。为了这次面试,她特意换上了去年妈妈给她新买的镶着白色珠子的薄荷绿凉鞋,背了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挎包,里面塞着一个塑料袋,包裹着身份证和她全部的家当——三张一百元钞票、一些零碎的五块十块散钱和几枚硬币。
在很多人看来,夏夏是“不配”有工作的。
她21岁了,从小患有癫痫,智力受损。人们都当她是疯子或傻子。
疯子或傻子在中国农村并不罕见,可“疯女人”和“傻小子”处境却不相同。长期关注农村精神障碍女性的公益组织“江西协作者”社工们走访发现,受传统婚嫁、重男轻女观念的影响,农村谁家如果有个“傻儿子”,家人会竭尽全力为他娶一个老婆回来,对他好。“傻女儿”则通常是被嫁出去的底层中的底层,她们以婚育职能换取被照顾的可能,生活质量直接取决于婆家。
“和男性比,女性比较不一样的地方是,有生育(能力)。这可能是她的价值,但也有可能变成一种剥削。”社工刘玉方解释说,这需要具体问题具体看。
也因此,新闻报道中,这样的女性不是被链子拴在家里一个接一个生孩子,就是和“性侵”“家暴”等字眼联系在一起。实际上,更多心智障碍女性和夏夏一样,常年隐身、失语,她们或许想要和外界建立连接,但却始终无法被看到,最终退化成村庄里透明且边缘的存在。
阁楼上的“疯女人”
耳机电子厂离家十几公里,夏夏抓起挎包就往外走。
她的右腿有残疾,走起路来一高一低。母亲何花听说女儿要出门,赶紧扔下手里的活儿,双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下,跟在女儿身后,看着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她知道自己拦不住女儿,只能掏出手机拍下车牌号。
车开出去没多久,夏夏的手机响了。是爸爸喊她回家,她不吱声,司机帮忙接过了电话。司机说这个女孩子犟得很,一句话不说,劝不下来。即便把车停在半路,夏夏也坚持不肯下车。直到在工厂吃了闭门羹,她终于死了心。
窗外已经暴雨如注。那几天正逢江西强对流天气,新闻报道里,狂风甚至能把人从高层的卧室卷到楼下摔死。一心一意找工作的夏夏对此毫不在意,出门时甚至连伞都没带。
黑漆漆的堂屋里,何花等得心焦。女儿终于回到家,她又忍不住数落,“为了打工,再远的地方都去!”她抱怨夏夏白白花了一百块钱打车,没找到工作还让家人担心。夏夏面无表情,只是低头看着那双被暴雨淋湿的凉鞋。
独自走在马路上的21岁农村精神障碍女性夏夏
电子厂是夏夏去过最远的地方。而站在流水线上机械重复地安装蓝牙耳机里的小电池,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工厂招聘人员后来才想起来,这个女孩去过厂里好几次了,每次被拒绝的理由都是“智力有问题,胜任不了这里的工作”。
再往前追溯,中专刚毕业时,夏夏原本也是有机会工作的。她读的幼师专业,到了实习期,老师直接告诉何花,你女儿这样的情况没法安排工作。校长也说,幼儿园里有这么个老师,哪个家长敢把孩子送去呢?没有实习证明就拿不到毕业证,何花只好四处求人盖章,好不容易给女儿争取到了实习证明和毕业证。
2021年,何花发现,智力受损的女儿精神好像也出了问题。一个夜晚,她路过女儿房间,看到夏夏一个人坐在床上对着窗户自言自语,哭一会儿,隔半个多小时,又笑一会儿。她听不清楚女儿在说什么。这样的场景在之后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大多数时候,夏夏待在家里,最多独自去到800米外的快递站。她的社会功能逐渐退化,当着人不说话,但回头会疯狂给人打电话,直至对方将其拉黑。她的脾气会不定时爆发,用大声唱歌、跳舞来宣泄。
2024年春节过后,夏夏往外跑的念头来得更加急迫了。
和妈妈最近的聊天对话框里,全是她发的各个工厂的招聘信息,大约几十条,近的在新余,远的在南昌和赣州。她的语言表达能力有限,说不出连贯的话,但何花知道,女儿是想让自己带她出去找工作。
何花也希望女儿能有一份工作,哪怕是不领工资,至少有个去处。女儿出去,意味着自己也得陪着一起。但她走不开,家里有太多事需要靠她——装修、做饭洗衣服、接送有自闭症的小儿子上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