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女性的艰难反抗。

Burning Sun夜店。

5月19日，BBC发布了一部调查纪录片，短短四天里，点击量最高的韩文版已有超过600万人观看。

片子聚焦在5年前引起轩然大波的Burning Sun事件：2019年，韩国媒体曝光艺人郑俊英和好友的群聊，其中充斥着非法偷拍的性关系照片视频、牵线性交易等信息。群聊中还牵涉到当时可以称得上天王巨星的BIGBANG成员李胜利，以及他开在江南的豪华夜店Burning Sun——这家店为VIP客户“输送”女性供其娱乐，灌酒、下药、强奸，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事情被揭发后，震动了整个韩国娱乐圈，但最终几位涉案的明星仅被判了2-5年不等的刑期。

时隔5年，BBC纪录片把这个案子又挖了出来，不仅曝光了更多细节，也让公众看到了两位女记者乃至受害人不屈不挠寻求真相和正义的勇气。

几乎在同一时间，韩国又曝出了“首尔大学N号房”事件——五位首尔大学男性毕业生用AI换脸技术制作并传播上千份女性校友色情图片和视频，被首尔警方拘留调查。

猖獗的偷拍，法治的缺陷，两性割裂，这些在韩国已然老生常谈的话题，再次攻陷舆论场。

揭开伤疤的女性

在纪录片中，BBC摄制组采访到了两位女记者：一位是2016年9月23日，在郑俊英被当时的女友举报非法偷拍时，报道此事的记者朴孝实（此处及下文记者名均为音译）。

据记者调查，根据法律，郑俊英必须把自己的手机上交给警方鉴定，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把自己的手机送到一家私人鉴定机构，出具报告，而警方也默认了这个做法。郑俊英的律师还恐吓受害人，如果证据不足，可能会反诉她，受到惊吓的女生最终选择撤诉。

事件发生的时候，正是郑俊英最红的时候，他的粉丝无法相信偶像帅气的面容下居然藏污纳垢。艺人的律师、经纪公司以一场记者会，轻易地就“澄清了真相”。直到2019年事件再次发酵前，郑俊英的事业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2019年3月29日，韩国首尔，郑俊英因涉嫌偷拍罪被押送监察厅。

而记者朴孝实要面对的则是无休止的侮辱和谩骂。郑俊英的粉丝没日没夜地持续向朴孝实打骚扰电话、发短信和恐怖图片进行辱骂。网络上充斥着对这位女记者的人身攻击，粉丝骂她“长了一张想让人踩两脚的脸”。

朴孝实当时已经怀孕了。因为这些骚扰和攻击，她受到非常大的惊吓，先后流产了两次，至今也还没能成功怀上孩子。她提到自己曾经一度精神崩溃，连出门都很困难。

“但我没办法放弃，因为我感觉我一旦放弃，他们就胜利了。”她说。

另一位女记者姜京允也遭遇了网暴。她拿到了郑俊英手机数据，进一步曝光了Burning Sun事件，包括给女孩下药、强奸和拍摄羞辱视频并在群里分享等。在记者揭露的案情中，涉及性犯罪的群聊中不仅有郑俊英，还扩大到了老牌偶像乐队FTIsland队长崔钟训、BIGBANG成员李胜利。而在案件的审理过程中，这几位明星的粉丝们都选择相信偶像，开始持续网暴、骚扰记者。

“那个时候我怀孕了，他们就叫我‘怀孕的女权婊’‘左翼女权婊’，诸如此类的代称，我被持续骚扰了三年。”姜京允告诉BBC。

纪录片中首次提到了一个细节：在姜京允调查聊天群记录的过程中，发现犯罪嫌疑人频繁提到一位被称作“警察总长”的庇护伞。但围绕此人展开的调查一直没有头绪。在这个时候，是女星具荷拉主动联系了姜京允，证实了警察的身份及“警匪勾结”的事实。

因为具荷拉的介入，调查才度过瓶颈、再次被推动，她的勇敢行动也促成了最终涉案者的伏法。但具荷拉本人却没能挺过案子漫长的调查期。

2019年10月14日，具荷拉的好友崔雪莉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此事对她造成了非常大的打击。崔雪莉曾为人气女团f(x)成员，在退团后主张穿衣自由、女性no bra，在当时遭到了大量谩骂。

2019年11月25日，首尔，具荷拉葬礼吊唁现场。

雪莉去世后，具荷拉的精神状态也迅速变差。加上当时因Burning Sun案件的影响，侮辱和谩骂持续向她涌来。2019年11月24日，她选择了自杀。在BBC纪录片中，具荷拉的哥哥谈及妹妹的死亡，不禁潸然泪下。

鸡蛋碰石头

在明星李胜利的Burning Sun酒吧里，只要花了一定数额的钱，客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夜店的销售人员会盯好VIP看上的女性顾客，通过灌酒下药等手段，让这些“猎物”失去意识，直接送进VIP的酒店房间。

BBC纪录片采访到一位曾经在夜店消费、最终成为受害者的女生。她提到自己在酒店醒过来时，非常恐慌地想要挣扎逃脱，但对方用了“像心肺复苏术那么大的力气”把她反复地摁倒在床上，直至这位女生失去所有反抗的想法。强奸结束后，女生跪在地上求对方放过自己，“我想妈妈了，求求你让我回家。”但对方提出的要求，是她必须拍摄一张笑着的、比耶的照片才能走出酒店。而这张照片，也成为了证明双方自愿发生关系、让男方成功脱罪的证据。

尽管片方为保护女生隐私，将她的正面镜头都做了涂黑处理，但观众仍然能够看到她在颤抖，听到她抽泣。

这位受害者至今没有选择公开自己的身份。“对于正义会得到伸张这点，我是没有抱有期待的，那只是奢望而已。”她在片尾面对镜头说，“虽然我觉得我已经没事了，已经不难过了，但再次提到这件事，就是会泪流满面。确实很艰难……但如果有能被更多人知道的机会，我觉得我应该说出来，因为人们需要知道（真相）。这样才能阻止出现更多的受害者。最后，如果加害者能一辈子永远带着自责和愧疚活着就好了。”

纪录片中，Burning Sun事件受害者讲述受害经过。

BBC纪录片上映之后，在韩国引发了热烈讨论。在Theqoo等主流网络论坛中，出现了多个近千条评论的热帖，许多人表达了愤怒和失望：“看了觉得国家没有未来”“很难再信任国内的司法和政治”。

姜京允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警方的调查最终确认了10名女性受害者，对犯罪人员的量刑是根据这个数字来确定的。“但实际上受害者超过20人。”姜京允说，因为视频中一些受害人的身份至今难以识别，还有一些受害人选择放弃对施暴者提出控告。因为提出控告意味着需要公开身份，并且要面对漫长的取证过程，而这极有可能引发二次伤害。

用姜京允的话来形容，斗争者们花费了巨大力气和勇气挖掘真相，但事件最终更像是“把鹅卵石投进了一个大池塘里”。

几位关键的涉案人员中，崔钟训被判两年半刑期，郑俊英被判五年，李胜利则服刑18个月。为这群人提供庇护的“警察总长”尹某并未受到任何法律惩治。今年3月，刑期最长的郑俊英已经刑满释放。姜京允表示，李胜利目前正在海外做生意，郑俊英则可能移民海外。

2019年5月14日，韩国首尔，李胜利在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出席审讯。

摄制组认为，韩国的偷拍与色情产业链难以撼动。虽然Burning Sun已经关闭，但曾经在那里就职的夜店工作人员表示，江南区的夜店并没有发生太多变化。曾经发生在Burning Sun的下药、性侵、向VIP输送女顾客等罪恶还在别的夜店里持续发生着。

窥视与反抗

有关偷拍摄像头、非法拍摄性视频的一系列事件，在韩国引发了巨大的抗议声浪。在学校、公司、酒店、公共厕所对女性的偷拍事件时常见诸报端。2016年，韩国一位参加奥运的男性游泳选手曾在训练基地女选手更衣室安装偷拍摄像头，事情曝光后，国家游泳队教练引咎辞职。不久后又曝出韩国10座城市中30家酒店被安装偷拍摄像头的事件，时间从2018年11月起横跨近半年，受害者达1600人。不少偷拍视频在Telegram等匿名群聊中大肆传播，还有部分甚至被上传到色情网站，或者用于牟利。

2018年，数万名韩国女性走上街头，举起“我的生活不是你的色情片（My life is not your porn）”的标语。据媒体当时发布的统计，从2010年到2017年，偷拍案件数量从1100起猛增至6500多起，且大多数肇事者只是被罚款了事。

就在Burning Sun案件曝光一年后，韩国发生了另一桩震惊全球、激起众怒的事件——“N号房”。当时的犯人“赵博士”赵主彬建立了一系列加密Telegram聊天房，把非法拍摄的性剥削视频发到群内，只有付费会员才可观看。视频内容包括强奸、凌辱，手段极其残忍，74名受害女性中不少人被赵主彬长期勒索，受害人甚至还包括不少未成年人。赵主彬最终被判处34年刑期。

N号房事件后，韩国国会通过了《电子通信事业法修正案》和《信息通信网法修正案》，规定互联网经营者有义务删除数字犯罪内容、采取措施防止此类内容流通；且通信服务供应商需要对非法拍摄内容流通负责，如若违反，责任人会被处以三年及以下有期徒刑和最高1亿韩元（约54万人民币）的罚款。《刑法》和《性暴力犯罪法》也再次修改，储存、观看非法拍摄的色情视频，都被视为违法。

但即使相关法律做了进一步更新，但仍然被批评为“惩罚力度太低”。目前的法律中，偷拍行为——“在违背他人意愿的情况下拍摄他人身体的、可能引起性刺激或羞耻的照片”——将面临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一千万韩元（约5.4万人民币）以下罚款。如拿此类照片或视频来盈利，将被处以7年以下有期徒刑或300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6.2万元）以下的罚金。

韩国民众普遍认为，这样的惩罚力度远远无法遏制已经无孔不入的偷拍。而且，Telegram等软件上的匿名群聊完全处于法律监管范围之外。

就在今年，韩国再次爆出类似“N号房”事件，这一次的发生地是韩国顶尖学府首尔大学。2021年7月至2024年4月，五位首尔大学男性毕业生利用AI deep fake换脸技术，制作了61名女性校友的数千张合成色情照片、视频，并在超过200个Telegram加密群聊中传播。这五个人已在今年4月被警方逮捕。首尔大学在5月宣布成立特别工作组，接受事件相关的举报，并将为受害者提供心理、法律咨询等支持。

韩国的性别不平等问题一直饱受诟病。据2023年韩国政府性别平等与家庭部公布的数据，国家适龄女性就业率仍比男性低16.9%个百分点，女性与男性的人均工资差距达26.3%（2051万韩元，约合12万人民币），这种差距程度在发达国家中居于前列。

猖獗的性暴力案件，更是严重加剧了韩国社会的性别割裂。韩国女性不再沉默，她们不仅走上街头发出反抗的呼声，在社会身份的选择上也显得更加决绝。女性不愿意再承担传统的社会分工和角色。受此影响，加上养育成本的提升等因素，2022年至2023年间，韩国结婚率下降8.2%，总和生育率跌至0.72（通常保持人口稳定的总和生育率在2左右），这也让韩国成为了全世界生育率最低的国家。

选择反抗的女性，可能还要面对社会眼光所带来的巨大压力。feminism（女性主义，女权主义）这个词，往往被贬低、被污名化。在BBC的纪录片中，姜京允也说，自己经常被骂作“女权婊”。

但事情多少还是发生了变化。在女性主义浪潮持续冲击下，一贯固若金汤的韩国男权社会还是出现了些许松动。就像在Burning Sun案件所体现出来的一样，性暴力事件中，愿意站出来反抗的女性越来越多了。她们的呐喊，已经带来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