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贺一

编辑 | 阿树

博士录取通知被撤回，楚楚心中否极泰来的喜悦，瞬间转为错愕。

原本，楚楚正计划着与自己的“梦中情校”——范德堡大学双向奔赴。她在今年年初收到了范德堡大学教育学院的全奖博士书面录取邮件。27岁的她，来自北京，已经有了一份本职工作，忙里偷闲地申请一个国外的博士并不容易，而两次跨专业的经历，更是让寻找“不计前嫌”的导师之路充满坎坷，好在一切有了回报。

当时，楚楚还感慨范德堡大学的“财大气粗”，学校盛情邀请她飞往美国参观，承诺报销所有费用，“你甚至可以比规定时间多呆一天”，为此，她还拒绝了威斯康星大学和哈佛大学的面试邀约。

范德堡大学的校园一角

但她没想到，如今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楚楚告诉南风窗，遭此变故的，不止她一人。她成功联系上了另外两个博士申请者，在多方了解下，她确定同一申请方向已经有六人被撤回。

这一结果，是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拿学术界开刀产生的余波。

2024年1月27日，美国白宫管理和预算办公室（OMB）发布了一项备忘录，要求暂停所有联邦资助的拨款和贷款，总额高达3万亿美元，但未经过标准的白宫审批程序，因此引发了广泛关注。

虽然备忘录很快被撤回，但对于范德堡大学这种高度依赖联邦拨款的高等教育机构来说，白宫变幻莫测的决策，还是释放了极具杀伤力的寒意。

进入2月，特朗普对科研资助的政策变动进一步明确。 2月7日，特朗普政府通过美国卫生与公共服务部（HHS）宣布削减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预算，特别是将NIH的间接费用拨款比例直接降至15%，并标注该政策自2月10日起生效。

2月7日，特朗普政府宣布削减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预算

这一比例，远低于高校和研究机构50%至70%的常规标准，预计将对生物医学、临床研究以及癌症研究等领域造成严重影响。

紧接着，白宫人事管理办公室（OPM）发布了通知，要求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为可能于春季实施的，裁员比例预计过半的行动做好准备。与此同时，有消息称特朗普政府可能要求国会将NSF的90亿美元预算削减三分之二。

目前，NSF预算的最终决策将在3月14日之后确定。与此同时，科学界与DEI（多元、平等和包容）相关的项目，也成为特朗普政府政策的重点审查对象。自特朗普上任以来，废除DEI已成为主要政策议题之一。

这种不确定性，加上NIH的预算削减计划，足够让不少美国高校重新评估资金分配，包括暂缓招生计划。他们必须先保证在读的博士生、博士后有足够的资金支持，熬过剩下的学年，保证已经开始的项目还有继续的可能性。

可以说，如今美国的科学界，人人自危。

一刀切

早在第一任期，特朗普就已经表现出了对科学界的不满。在他看来，一些对联邦资金消耗极大的科研项目，无异于在“敲竹杠”。

在2017年3月，特朗普政府发布了2018财年预算请求，提出了NIH和NSF的预算削减提案，削减幅度分别为18%和10%，但由于国会的审议和反对意见，他没有得逞，有些资金得到了恢复或调整。

如今再度归来，特朗普做好了更充分的准备，也有了足够的人手去推进之前未竟的事业。马斯克领导的政府效率部（DOGE）冲锋在前，特朗普开始大杀四方。

1月27日，特朗普政府发布命令，要求冻结联邦拨款和贷款，而NSF和NIH的资金，几乎全部来自联邦政府。作为美国高等教育机构科研项目的两大主要资金来源，这一举措，打了科学界一个措手不及。

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校园举行的反对特朗普政府削减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资金的集会抗议标语

由于备忘录的措辞过于宽泛，不少学校不确定是否会碰到枪口上，因此选择立即冻结本校的经费——不仅暂停支付进行中的研究项目，还停止了对新资助申请的处理。

尽管后续NIH和NSF部分恢复运转，但仍有项目资金处于被冻结状态。与此同时，NSF的官方声明表示，他们将继续根据最新的行政命令，审查所有的资助项目。得克萨斯州共和党籍参议员特德·克鲁兹更是盛赞白宫终于对“激进左翼的胡说八道”下手了。

但按照何种标准细则进行审查，审查结果是否会再度翻转，是悬在科研人员头上的达摩克斯之剑。

靴子最先落地的，是NIH的间接经费削减至15%。

NIH资助的科研经费，分为直接费用和间接费用两部分。直接费用是用于科研的主要支出，包括研究人员薪资、实验材料、设备等。而间接费用则包括实验室的日常运营、设施维护、行政管理等。

1990-2023年NH预算支出的主要去向

在哈佛、耶鲁等顶级大学，间接费用的比例通常相当高，一般都高于60%。这意味着，如果一个项目的直接费用是100万美元，间接费用则是60万，NIH将会提供共计160万美元的资金资助。

NIH在宣布这一变化时曾表示，“美国应该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医学研究……因此，确保尽可能多的资金朝着直接的科学研究成本而不是行政间接费用至关重要。”

“你能相信拥有数百亿捐赠基金的大学，抽走了60%的研究奖金作为‘管理费用’吗？”一向懂得如何点燃情绪的马斯克，也适时地添了把火。

这一话术，无疑迎合了预算削减支持者们对行政人员效率低的刻板印象。与此同时，在相当一部分人看来，高昂且不够透明的间接成本，是产生混乱支出和不当花费的重灾区。甚至对于不少科研人员来说，间接费用都是一个需要进行改革的方向。

美国一些科研团队负责人（Principal Investigator，简称PI）告诉南风窗，有些学校的间接费用比例确实太高了，但当NIH宣布新政策时，它并未说明15%这一比例的计算方式，这个过低的数字，更像是一种拍脑袋下的决定。

有些学校的间接费用比例确实较高

这意味着，PI们不得不自主承担起更多的非科研支出。

这也是为什么批评者认为，此举更像是一种政治报复。如果特朗普真的是想要革新弊病，在共和党以微弱优势掌握国会的基础上，它完全可以以一种更为深思熟虑的方式，分阶段进行推进。

在这个背景下，高校如何进行反击，成为拉扯的关键。

此前，加利福尼亚、马萨诸塞和北卡罗来纳等22个州，已经联合对HHS和NIH提起诉讼，主张NIH无权实施此类削减。目前，美国马萨诸塞州地方法院的法官安吉尔·凯利已对此案作出了一项临时裁定，暂停NIH的削减政策。

人们反对NIH的削减政策

这意味着，麻省的研究机构和大学，在该裁定生效期间，将不受该政策的影响。其他州（如加利福尼亚、北卡罗来纳等）的诉讼仍在推进之中。

此外，在伦敦独立社会研究基金会的研究主任克里斯托弗·纽菲尔德看来，如果美国高校想要在这场博弈中重新夺回话语权，需要公开形似黑匣子的间接支出项目，确保公众，尤其是纳税公民，能够充分理解科研经费的使用方式和科研活动的复杂性。

但高校和相关研究机构是否有足够的魄力作出此等努力，仍是存疑的问题。

政治幽灵

当高校还在为了间接支出上限争论不休时，来自白宫模糊的意识形态测试，如同游荡的幽灵一般，已盘旋在每一位科研人员的头上。

目前，NSF已经开始对与多样性、公平性和包容性（DEI）相关的主题，以及“性别意识形态”等“意识形态”话题进行审查，以迎合特朗普的政治偏好。在这场讨论中，不少美国网民声称，这是对“真正的科学（REAL SCIENCE）”的支持。

当地时间2月4日，南加州大学神经生物学教授达比·萨克贝在X上公布了来自NSF项目官员透露的，可能导致资助被撤回的关键字列表。

这里面不光包含了多元背景、多样性公平、包容性等典型DEI词汇，也囊括了行动主义、倡导者、特权等词汇，甚至女性、性别、创伤、系统性等词汇，也被直接列为敏感词。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偏见（biased）”、“偏向（biased toward）”等词，也喜提黑名单，即便它们在描述统计误差、数据处理、结果解释等方面非常重要，是许多领域的基础概念。

达比·萨克贝在社交媒体上公布了可能导致资助被撤回的关键字列表

萨克贝认为，在进行相关研究时，研究者几乎不可避免地会使用到清单中的某些词汇，若完全禁用这些术语，将导致美国的生物医学、脑科学及社会科学等领域的研究工作陷入停滞。

有博士研究员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道，“我们学校现在都在拼命搞清楚什么是DEI，以及哪些项目会受到影响……我研究的是疾病的发展，这往往对某些种族和文化背景的人群影响更大。这算不算DEI？”

当模糊的行政指令，杂糅了明确的政治偏好，每个想要申请新项目的研究者，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对特地词汇进行规避。

对于已经推进到半途中的项目来说，这几乎是个无解的难题。

今年1月22日，北亚利桑那大学的生物化学助理教授内奥米·李收到由学校转发的，来自美国卫生与公共服务部的通知，称“根据（特朗普）总统发布的《结束激进和浪费的政府DEI项目和优待政策》以及《初步撤销有害行政命令和行动》的行政命令……所有与多样性、公平、包容性和可达性（DEIA）相关的倡议和项目将被终止”。

2025年1月20日，特朗普在办公室签署行政命令/图源：视觉中国

这意味着李负责的，由NIH资助的——旨在向美国少数裔高中生介绍STEM（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职业的文化与学术研究体验（CARE）项目，将被终止。

李告诉南风窗记者，她们本来预计能够获得200万美元来扩展该项目，但现在，她的原有合同账户中只剩下2.8万美元，她需要尽快找到新的资金来源，来支付项目支持人员的薪酬、项目费用和学生们参加秋季AISES大会的差旅费用。

在她看来，尽管特朗普政府的命令认为DEI计划具有“歧视性”，但她从未想过排斥任何人。她强调，实施这个项目，是为了支持所有学生，特别是那些弱势群体学生，并指出美国的多样性不会因为人为阻止而消失。

表面上看，特朗普政府正对美国科学界进行无差别攻击，实际执行中，博士后研究人员和像李这样处于职业生涯早期的教师，首当其冲。

博士后研究人员或处于职业生涯早期的教师受到的威胁更大/图源：新华社

许多助理教授依靠大学的启动资金来建立实验室，而间接成本资金在支付这些费用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如果没有这种支持，新教职员工的研究生涯，将会更加艰难。

但当间接费用的比例降至15%时，研究人员不得不在拨款提案中加上更多的资金来覆盖间接费用的减少，这可能导致预算申请出现资金使用不够高效，或存在浪费的风险，进而影响提案的审核通过率。

就像有人在网上吐槽的那样，“如果项目申请的成功率下降到 10%，为什么还要申请呢？”“如果研究人员在这里无法获得资金，他们很可能会离开美国。”

科学无用论

不仅美国学者对特朗普与马斯克心怀不满，全球科学家都愤懑不已。

截至2月21日，已经有三千多名科学家，签署公开信，要求英国皇家学会重新考虑埃隆·马斯克会员资格。在2018年，马斯克曾因在太空和电动汽车行业的突出贡献，被授予英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的头衔。

帝国理工学院结构生物学名誉教授斯蒂芬·库里是这封公开信的作者，他选择站出来，是因为对英国皇家学会始终保持沉默感到失望。

在库里看来，马斯克的行为，正在损害全体会员的声誉，并在一定程度上贬低了会员资格所代表的荣誉。他并不认为科学界的人会愿意与一个“不维护其价值观的学会”联系在一起。

马斯克的行为正在损害全体会员的声誉

特朗普的不少支持者，以“科学应该保持政治中立”和“不该随意浪费纳税人钱”的由头，支持特朗普与他的拍档马斯克进行“清除计划”，而一刀切的处理方式，与其说是推动科学界改革，不如说是释放恨意，意在打压。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不少研究者支持系统改革，但也无法苟同特朗普的举措。将问题归咎于“联邦政府（纳税人）与科研人员”之间的对立，实际上转移了公众对学校内部管理缺陷的关注。

在强行削减大量预算的情况下，很多处于底层的科研人员处境将会更艰难，学术资源的“贫富差距”问题，也会变得更加严峻。

长久以来，特朗普最善于向他的选民兜售不需多加思考的逻辑方式——打贸易战就可以将制造业带回本土，国内社会经济问题频发都是非法移民惹的祸，只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政府“瘦身”就能实现美国经济的增长和公共资源利用的最大化，如果相关科研项目与普通白人的生活没有直接联系，就是非必要支出。

2月21日，在哥斯达黎加蓬塔雷纳斯省，被美遣返移民进入临时移民收容所/图源：新华社

在美国财政赤字不断扩大，国家债务高企的背景下，特朗普的行动，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某种“合理性”。只要对民众的情绪稍加引导，再配合上最经典的正义使者话术，拿科研项目开刀便无异于“替天行道”。

只是，在这套逻辑的加持下，科学无用论再次甚嚣尘上，与此相伴的是对专业主义的贬损。

在今年2月10日，麻省理工学院的免疫学教授米哈尔·塔尔在X上表达了对特朗普和马斯克可能会切断NIH对她研究项目的资助的沮丧。

她在2023年9月成功申请到了预测和区分莱姆病病程的五年期项目资金。莱姆病是由蜱虫传播的常见疾病，且其症状复杂，早期诊断困难，相关研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蜱虫可传播莱姆病

但评论区仍充斥着各种批评的声音，比如“如果你的研究真的那么有价值，私人资助应该不成问题。如果不行，那就试试烤饼干义卖吧。”“所以你只是为了得到资助而努力工作是吗？”

不少人都表示，塔尔的研究对自己毫无意义。

只是，当摧毁二字成为特朗普改革美国的通用语言时，谁来确保坍圮的生活还有重建的机会呢？就像有观察者说的那样，“一个月前，还是由国会决定各资助机构的拨款额度，学术专家小组决定具体的资助奖项。而今天，这一切都由白宫内的政治风向来决定。”

（文中楚楚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