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戒中心亲历者举报一年后:不恨父母,只恨杨永信
▲小周“故地重游”时拍摄的医院照片
举报杨永信一年多后,小周(化名)终于收到了有关部门的书面回复。
去年4月23日,小周发布了一条微博,称已向所在地公安部门报案,希望追究杨永信和临沂四院(山东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即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相关人员的责任。小周透露,在离开临沂网戒中心15年后,他才决定报警维权,是受到了豫章书院案重审的影响,“就是想要一个结果,无论好坏”。
今年9月19日,临沂市卫健委回函称,对于他举报的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杨永信网戒中心治疗有关问题,经调查“未发现医院存在折磨病人、虐待患者等问题”。
▲临沂市卫健委的回复
山东临沂网戒中心全称为临沂网瘾戒治中心,隶属于临沂四院,为该院副院长杨永信开办的治疗网瘾的机构。2009年央视播报了《新闻调查:网瘾之戒》,让杨永信的网戒中心被曝光。当年原卫生部向山东省卫生厅致函,要求停止该类治疗手段。
日前,临沂四院精神科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网戒中心已被关停,该院已经不再进行网瘾、叛逆青少年治疗。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总院区热线工作人员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杨永信已退休数年,不再出诊。9月27日,记者致电临沂市卫健委希望了解调查详情,工作人员以“领导不在”为由拒绝了采访。
因为网戒中心的这段经历,过去16年里,小周对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复杂,有过恐惧、讨好和逃离,如今更多是无奈。他原计划寻找更多当事人,效仿豫章书院的受害者们集体起诉。等拿到这封回函后,记者问他下一步打算,他没有正面回应。
电击治网瘾
16年来仍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小周还记得被骗去网戒中心的那天,父母告诉他临沂有一个亲戚得了重病,一定要去看一下。走进临沂四院以后,他才发现情况不妙,“四周都是网络成瘾的海报”。
入院的第一步,是“测试”,小周被7个人簇拥着,送进“13号室”,也就是网戒中心的电击治疗室。测试的方式,是在电击的过程里回答杨永信的问题,否认有网瘾,会被解读为没意识到自己的病,如果承认了,则顺理成章入院治疗。
第一次7秒左右的电流,小周痛到祈求自杀,这反而激怒了杨永信,“他说既然你连死都不怕,那我们继续”。第二次,电击的时间长达20秒,这让小周彻底屈服了,电击结束之后,他开始努力“认错”,说自己网瘾严重、打爹骂娘,这番说辞并没有打动杨永信,小周又被电了几次,直到在13号室待了快20分钟,才短暂摆脱电击的痛苦。
据小周回忆,那时杨永信威胁他,如果不老实就电满3600秒,这是杨永信一个“疗程”的标准。恐惧之中,小周一走出房门就朝母亲跪下,说自己想留在临沂四院接受治疗,母亲对此很满意,盛赞杨永信医术高超。
▲央视《新闻调查:网瘾之戒》报道截图
13号室的这台电治疗仪,起到了强大的震慑作用,小周称被电的感觉“就像一把刀在你脑子里面钻,但是你死不了”。他很庆幸,自己第一次被电的时候套上了牙套——他见过没有戴牙套就接受电击的孩子,因为电抽搐咬伤了口腔、舌头,血从嘴里溢出来,流得满脸都是。
这个画面,至今烙印在小周脑海里,离开临沂网戒中心快15年,他偶尔还会做被送回的噩梦,在临沂网戒中心被关停之前,小周说,他一直做着自杀的准备,“刚出来那段时间,如果说第二天要送我去那里,我当天肯定要自杀”。
小周离开临沂网戒中心一年后,央视播报了《新闻调查:网瘾之戒》节目,北京著名的精神病院北京安定医院的专家曾指出过,杨永信使用的DX-Ⅱ型治疗仪有副作用,且没有生产许可证,在业内被禁止使用。而据小周离开临沂四院后的调查了解,即使在禁用以前,这种规格的治疗仪也是被运用于狂躁性精神病,除了杨永信外,似乎没有被运用于“网瘾”的先例。
▲原卫生部相关通知
这台电治疗仪如今早已成为历史。2009年,原卫生部向山东省卫生厅致函,要求停止该类治疗手段,“专家一致认为,电刺激(或电休克)治疗网瘾技术的安全性、有效性尚不确切,国内外并无相关临床研究和循证医学依据,暂不宜应用于临床。”
讨好和认错是必备技能
却无法成为父母预期的样子
2009年5月7日,《中国青年报》刊发《一个网戒中心的生态系统》一文,文中称在临沂网戒中心,每个盟友的房间里都有一张网戒中心的权力架构图,最上面是“网戒中心主任”杨永信,下面支开两线,分别是“家长同盟委员会”和“同盟班会”,家委会主任之下,还列有8个分组织。
小周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在这种畸形的权力体系下,盟友被电击的强度,直接取决于“上层”们的心情,想要免于电击的痛苦,讨好和认错是必备技能。“每天要拍自己父母马屁,有些夸张到什么程度,每天要给自己的父母下跪,每天说自己很忏悔”。
离开临沂四院以后,恐惧并没有消解,小周坦言,那几年才是“最恐怖”的时候。一些家长会在接走孩子后和杨永信保持联系,继续活跃在家委会内,一旦孩子出现“二偏”(二次偏离),就再送回临沂四院。
小周曾经见过一个极端的例子,有家长把十几岁的孩子11次送进临沂四院。在他接受“治疗”的那4个月,小周也曾听一些班委谈起过,他们如何外出带回“二进宫”的盟友。
▲小周收藏的杨永信的著作
担心再被送进网戒中心,讨好父母是小周生活的常态。原先,小周和朋友合伙创业开网店,2008年正是电商快速发展的风口,当时每天对着电脑经营网店,被父母解读成“网瘾”,在网戒中心接受4个月的“治疗”后,他也接受了父母的安排,搬钢筋、拧螺丝,做服务员……
后来,他发现自己始终无法成为父母预期的样子,他们永远能挑出自己的错。
决定报案追究责任
从豫章书院案重审受到启发
2018年,离开临沂网戒中心10年之后,小周第一次萌生反抗的念头。
那年10月末,网上流传一条视频,视频内容为13号室内传出凄厉的哭声。彼时,小周在自己的微博“为了有尊严的活着”上撰写被送进网戒中心的经历,另外几名活跃的盟友也出面发声。
写完“举报信”,小周的生活迎来了转折。他打算离开父母,从老家搬走,去其他城市生活,出乎意料的是,迈出这一步以后,父母对他的态度突然发生变化,他们不再强势对小周的生活进行干涉,只是反复提醒儿子他们年老了,需要人照顾。
▲小周的举报记录
小周坦言,他没指望过父母会对送他进网戒中心的事进行道歉,但他还是希望有人能对他的遭遇负责,比如开办临沂网戒中心的杨永信,“恨我父母,但是父母没有办法(选择),只能恨杨永信”。
2018年10月24日,多家媒体介入报道,当时的临沂市卫计委回应称,杨永信网戒中心2016年已被关停。但2019年2月,《新京报》报道称,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宣传科透露,杨永信行政职位仍是副院长,记者探访发现杨永信尚在精神病科坐诊。
翻看小周的微博,2018年11月11日,他发布的与临沂网戒中心相关的内容下面,有留言称:“想有尊严地活着,必须做个正常人,懂得理解父母,感恩父母,孝敬父母,不要再胡说八道,不要再做些危害社会、损人不利己的事!”类似的评论多达数百条。
小周称,据他所知,不少在那条微博下留言的人是家委会成员,其中一部分至今还在为网戒中心“鸣冤”。同样的景象,也曾发生在豫章书院关停时。据媒体报道,2017年11月,豫章书院停止运营后,成群家长前往该书院门口拉横幅,支持其继续办学。
影响是一辈子的
维权只需要一个结果,无论好坏
时至今日,小周的父母依然认定自己“拯救”了儿子,“当时送你去网戒中心,你变好了、变勤快了是我们的功劳,当时不送进去,你这个人可能要脑子出问题了”。
据顶端新闻报道,在小周离开网戒中心后,他父母依然会经常以“送回网戒中心”进行威胁,干预儿子的创业、工作等。对此,小周称自己内心虽然抗拒,但“很害怕也没办法”,最终决定远离父母,前往其他城市独自生活。
决定维权后,他一直在豫章书院案的动态。“很多小孩子进去虽然就几个月,但后续的影响是一辈子的。”小周说,他还是决定继续对杨永信、临沂四院维权,他需要一个结果,无论好坏。
▲小周的微博
决定报警之后,小周于去年4月19日发了一条微博,呼吁到过网戒中心的盟友和他联系,效仿豫章书院案起诉杨永信。截至发稿前,只有5个盟友响应小周的号召,一些还在读书,一些已经独立生活。
时隔多年,小周经常会想起在网戒中心里的一幕,他和另一个盟友向各自父母下跪,声泪俱下地认错以后,走到父母看不见的地方,小周夸对方“你今天表现不错”,对方笑着回了他一句“你懂的”。
在临沂四院里,他们为了减轻电击的程度而表演,走出那里以后,又为了不再被送进去而表演。这一点,他猜杨永信应该是知道的,在2009年的央视《新闻调查》里,面对记者对于孩子们在装的质疑,杨永信曾保持着斯文的微笑,大方对着镜头承认:
“我说如果你的这种行为,能够伪装一辈子的话,是不是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