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中国母女,活成了我们最羡慕的样子
记者| Felicia
编辑| 晏非
各种心理类及教育类畅销书籍,将亲子关系定义成一种功利型的养成游戏:父母怀揣着制胜法则教育子女,孩子的生活充满着各种禁忌。孩子的优良品德,皆与父母的教育有关——特别是母亲。
但在林桂枝和杨京京的故事中,母女关系是有些“反常规”的。京京会说,“孩子不只有妈妈一个家长,爸爸的陪伴也很好”。而桂枝认为,妈妈们不要企图“脚踏两条船”(工作和家庭),两头都想完美。在两人的相处中,她尽力约束着自己的权力,从大事到小事,尽可能给女儿选择的自由。她说,她有时会冲动,女儿反而是更稳重的人。
《同窗:妈妈女儿共读书》是母女俩的阅读交流记录。她们在共读的过程中自由地聊天,讨论女性、欲望、衰老,谈论性、邪恶、贪念。妈妈直言不讳,女儿也带着很强的思辨能力。抛开权力关系的她们,在对话中相互补给与教习。
▲《同窗》林桂枝/杨京京 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5
母女俩一起读各种各样的书。有时是这样的——第一晚,屋子里亮着灯,她们一起读一部2000多年前的古希腊悲剧;第二晚,灯又亮起,这两个人又接着读;第三天晚上,她们开始聊书中的人与事。
希腊神话算是讨论的开始。其中,有关于人与神、道德与信仰、欲望与战争等各种各样的故事。她们的讨论素材,不少是曾被京京翻烂了的故事。有些书在多年以后再读,双方理解的角度都不一样了。《白雪公主》《小红帽》《西游记》里都有让她们觉得诡异的、可以辩驳的情节。
京京去牛津大学读书的第一年,桂枝决定同去英国,旅居一阵。就是在这段日子里,妈妈在女儿上学时搭公交车去图书馆,将两人讨论的内容记录下来,后来集结成《同窗》一书。
这个春天的假期,母女在香港短暂相聚,再度聊起这些年的片段。
“回转寿司”与“古希腊床单”
很多年前,林桂枝就在高楼里上班。从香港到北京,她待过的广告公司几乎都选在高高的楼里。身处其中的桂枝,有时候会想到远古的从前——地球曾被恐龙独占,而人类一度只能心怀敬意地仰望天空。现代人学会建造架空天桥供汽车盒子运行,用无人机运送快递,天空得以被一步步占用。“人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呢?”这种想法,也会在她读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时出现。
出生于香港的桂枝,经常在城里迷路。她的第一份工作,便是在太古城附近的写字楼8楼的奥美广告公司。就是在这里,她成了受业界称道的“文案女王”。
▲林桂枝辞职来到北京。
她喜欢这份工作。她在文章里写:“我喜欢文字,我从文字里找到活着的意义。读书让我攻克精神上的贫困,写东西让我重新组装了自己。有机会写已经是报酬,而当人们附加给我金钱的时候,我犹如得了双薪。”但她又对工作本身产生质疑。她写过最多的文案是“售完即止”,她常常想,她的工作内容是否加重了消费的幻境,阿瑟·米勒笔下《推销员之死》的困局,亦不时困扰着她。
10年前的某一天,桂枝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高楼里的“回转寿司”,即将长毛的那种。为什么她每天上班、上厕所,都会碰见昨天碰见的女孩?于是她辞了职,成为自由职业人。自由职业没有使她变成闲人,她把日程表排得满满当当,读书、写作、教书、兼职广告文案,亦弹琴、参加公益项目。
▲林桂枝,受访者供图。
“闲不下来”,是女儿对妈妈的评价。桂枝是高速且高效的人,无论在公司还是家里,她总能非常明晰地列出待办事项的次序。如果要以音乐术语来比喻,在这个家里,妈妈是快板,女儿是中板,爸爸是慢板。与以前不同的是,妈妈现在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京京小时候,妈妈很忙。妈妈下班时,她大多数时候已经睡着了。有时妈妈出国谈业务,两三个月都不在家。为了争取两人相处的时间,桂枝经常早起送她上学,和她一起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刚上幼儿园时,京京身边有不少外国同学,她英语不好,难以交流,因此难过,老在操场边上的围栏附近一个人待着。妈妈便买来《普罗米修斯》的绘本,希望能让京京对西方文化产生兴趣。京京因此爱上了神奇的故事,陆续看了更多奇幻书籍。特别是古希腊神话,她特别入迷。
▲图1为普罗米修斯,弗里德里希·富格;图2为雅典娜帮助普罗米修斯造人,蓬佩奥·巴托尼,1743年。
母女俩有一次驶上北京的机场高速,京京看见路边的广告牌——它还没被启用,被砖头纹路的幕布掩盖着。京京对着那面假墙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那时的京京还小,大概10岁,天生好奇,有提问的冲动。妈妈记住了这一刻,“这个人还挺特别”。而京京也把自己说过的话,像种子一样深植于心中。
古老的故事是京京成长过程中的精神养料。小学六年级的个人兴趣展,京京将一张白床单披在身上,扮演古希腊人,向人们讲解她心目中的神。再后来,她在牛津大学念古典学,神话、文学、哲学,是她课上的内容。
▲杨京京 (右一) 和牛津的同学在一起。
“多年来,我知道京京心中有另一重宇宙。”桂枝在书里写道。母女俩接受采访时,桂枝与我说起:“我认识京京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这个人是一个很美好的人。我是说,哪怕撇开母女之间的关系,我也认为她是一个优秀的人,我很高兴认识她,我很珍惜我跟她交流的经历。能跟我有如此深度交流的朋友并不多。”
陆地与大海
桂枝回忆起来,和如今非常独立、敢于往前冲的京京不同,小时候的京京“比较内向,不太自信,看到路上有一条裂缝,都不敢迈过去”。
京京小时候喜欢看老舍写的《牛天赐传》,一开始桂枝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老舍在京京心中的分量。因为体能不好、英语不好,小孩儿不知道如何排解心中的郁结,却在书中看到了自己不被认可的、与牛天赐一样的孤独。后来母女俩再聊起这个故事,又读出了别的东西,比如利益、价值以及道德的边界。
▲《牛赐天传》老舍 译林出版社,2012-5 版
以前母女俩聊天,大多是讲些家常事——学校的琐事、公司的八卦。到了高中、大学,她们聊天的范围越来越广。对书本的热爱,是她俩的共通之处。另外一个共通之处是,她们都对周边的事物高度敏感。母女俩相互分享各自看的书,关心政治、关心人事,有时也聊到巴勒斯坦、加沙,甚至纳税问题。母亲的时间河流里,亦有女儿的思想化作水源流淌进来。
女儿的日常课程涉及古典文学和哲学,那也是桂枝感兴趣的领域。桂枝读了某本谈古典哲学的书,觉得聊得泛泛,不够精到,便找女儿课上的书目来看。那是一本很厚的学术书,谈及诸多人物及理论。桂枝看时,把心里存疑的地方圈了起来,问京京。没想到后来京京跟她说,这门课的考试考到了这些。
有许多书,是女儿先读的。桂枝在英国旅居时,女儿来她的住所,把三岛由纪夫的《午后曳航》落在了她家。桂枝读完后开始想:“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生活在陆地。陆地的生活是安稳的,是一成不变的。我们总希望无风无险,而且,在陆地的生活是有社会性的,社会有既定的秩序,有制定好的规矩。书里的一群小孩提醒了我这些。”
京京喜欢动漫,桂枝和京京一起看过《魔法少女小圆》。京京说,这是一个与正义、公义有关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就跟古希腊悲剧的英雄一样。桂枝在路上看见玩cosplay的年轻人,也会拍照,发给京京看。京京说,妈妈从未向她灌输东亚父母的惯用说法——女孩要漂亮,长大嫁有钱老公;你该去学医学、当律师,多挣一点钱。妈妈从来没有施加这方面的压力。选择大学这样的大事,妈妈让她自行决定。尽管桂枝写过一些职场书籍,但京京从来没有看过。桂枝认为,职场的知识,妈妈没法言传身教,女儿得自己体验。
▲受访者供图
妈妈也有持不同意见的时候,比如搞卫生、弹琴和打游戏。母女俩对“干净”的定义非常不同,后来桂枝总结出一条应对的法则:要不然自己收拾,要不然就不理。这条法则似乎可以应用到诸多地方。桂枝在女儿小时候督促她弹琴,后来反思自己没有尊重女儿的个人感受——钢琴老师很严厉,哪怕她去上课也紧张得打嗝。后来桂枝自己学琴,练琴是她自己的事。
京京上高中时谈恋爱,母女俩曾经为此吵过架,后来桂枝也不反对了。“爱情很美好,十几岁不谈恋爱,什么时候谈恋爱?”她想起她少年时也这样喜欢过别人。京京的恋爱持续了4年,“她谈恋爱谈得比我还好,我以前谈(的)恋爱都是很短的”。
母女,也可以是两座孤岛
尽管不是一代人,但桂枝与京京似乎并没有那么不同。桂枝说:“虽然我长着皱纹,可是我没有改变,只是身体莫名其妙地发生了一些变化,如此而已。时间到底是否存在?(对我来说)并没有存在。量子物理这些科学告诉你物理的变化,但我们也可以用别的角度去理解。”
桂枝说,当妈妈不要焦虑。她努力工作,没法陪京京太多,是现实决定的。妈妈不能完美,也不能要求妈妈完美。
桂枝说,焦虑就是“什么都想要”。对于孩子,她觉得不需要离很近,也不要抓得太紧。“孩子是独立的生命,树苗需要有生长的时间。不能规定树苗2年之内必须要达到既定高度,按时开花、结果。我很尊重她有地方跟我很不同。”
▲左图为林桂枝与杨京京,于香港街头;右图为林桂枝,由受访者供图。
母女俩身处两国,聊天、打电话的频率并不高。京京烦心的时候,桂枝会建议京京跟朋友聊聊,朋友更方便解决她眼前的烦恼。而桂枝有时回北京和丈夫一起生活,有时则一个人在香港住,她觉得一个人挺好的,她很喜欢一个人待着。
在桂枝写的另一本书《不忙不慌》里,有一封她写给女儿的信。她形容自己与女儿,也像两座独立的孤岛。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孤岛上,编织着自己的故事。
▲《不慌不忙》林桂枝 中信出版社,2023-12
“人们到酒吧聊天,谈情说爱,结婚生子,总期望将自己的故事分享给别人,奢望别人能进入自己的内心。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到达另一个孤岛。因为我们都被‘自我’囚禁在孤岛上,没有人能离开,漂浮的孤岛只管自顾自漂浮。
“我们能做的,是竭尽全力写好自己的故事,让它不至于语焉不详,陈词滥调。
“JJ,写好你的故事,我在这孤岛上等待着,等待风中传来你的朗读声。只要你用心写,只要你真诚读,我永远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