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次抽血浆的男孩,倒在春天来临前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朱秋雨
在山西静乐县,一位200多斤的19岁青年,倒在了春天来临前。
第一个发现他的,是父亲赵志杰。2024年1月15日,午饭过后,儿子虚弱地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没力气穿。父子体格过于悬殊,他跑到家对面喊亲戚帮忙,想合力扛他起来。
几人的力量还是没能将被朋友称呼为胖的青年托起来。再后来,医院也无力回天,宣告19岁男孩生命终结。
次日,父亲在儿子陈旧的床垫底下,发现了他从未被人知晓的经历。
儿子赵伟有一本供血浆证,还有一张被认定情况“危”的“入院证”。静乐县人民医院在1月5日诊断,赵伟“全血细胞减少,重度贫血”。悲伤的父亲经儿子朋友的提醒,将矛头对准了在过去8个月里抽了赵伟16次血浆的“中国生物忻州血浆站”(以下简称“忻州血浆站”)。
这个血浆站,在城区有一栋四层楼房。四层血浆站开外,豪华高耸的小区正拔地而起,发出突突声的机器打着地基,为下一座高楼做准备。
很少有人注意到,很多像赵伟一样的县城青年,每隔约半个月,会坐上一次献血浆的大巴或出租车,朝市区驶去。那里,他们的血液会被一个比平常抽血更粗大的针头抽出来,分离出血浆,再将红细胞等血细胞回输体内。
血浆站得到一袋600克的黄色血浆;被抽血的人,会换来一笔误工费,200-400元不等,附加一顿饭。
在山西,这通常是一碗面;在山东,是大肉包子;在江西,那就是小笼包。
这类人有相似的处境:学历不高,收入低,自己为自己兜底。许多时候,他们在这片大地上保持沉默,沉默得如同黄土高原上的杨树,被众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理应在不利的环境里,自寻生路。
男孩之死
在忻州市区向西120公里外的静乐县城,人烟罕至的黄土高原与盎然的绿无缘,灰色才是三月的主色调。
赵伟就在忻州人眼里“又偏远又穷”的县城长大,没离开过。他的家位于县城外围的公路旁,对面是加油站,大货车与客车从此呼啸而过,路人的眼睛总被吹进风沙。
3月,阳光逐渐毒辣,县城青年之死开始引发骚动。
张乐的文具店离赵伟家600米。她扯着尖嗓门告诉我,前不久,一个年轻的男孩“抽血浆,抽死了”。“我们一般家庭哪会献血浆卖钱啊?”在这位老板娘眼里,献血浆是一个“铤而走险”的举动,她无法理解。
文具店再隔几个店铺,去年秋天新开了一家绿色招牌的站点——“中国生物忻州血浆站静乐宣传点”。赵伟的离世曝光后,它已经停业。
中国生物忻州血浆站静乐宣传点
张乐曾往里头张望过,平日站里人不多,有三四位护士。但她经常能看到门口停着车,将聚集在此的人“拉走”。
但对于死去的赵伟具体是谁,绝大数人是无知且沉默的。
他生前在离家约2公里的网吧工作。在空气不流通的网咖一层,横七竖八地摆放了二十多张电竞桌椅。聚集在此的年轻人和中年男人多数都在打游戏,有的趴在桌子熟睡。没人想得起曾在此工作过1个月的赵伟。
父亲赵志杰声线沙哑,告诉我,孩子去年12月在县城网吧当网管,每天早晨出门,晚上11点下班,到家后还要算网吧的账。在死前约一周的时间,他开始生病——出现一种疑似感冒的症状。
“我给他喝药吃罐头,每天给孩子兑水。我还以为这孩子累着了,让他好好休息。”
但在外工作久未归家的父亲也不知道,在赵伟开始献血浆的2023年里,自己的孩子在哪工作,平日会去哪里。
住在赵伟家楼下,早点店老板娘李艳对这个胖小伙倒是有些印象。
赵伟(受访者供图)
她家与赵家共享一个院子和一幢二层平房。小伙子的生活轨迹,通常是经过她厨房后门吱呀作响的楼梯,走出或回到二楼靠近公路的家。
这个二层的家,里头也像二层建筑的外墙一样,陈旧且简陋。靠近走廊的窗户落了厚厚的灰,家里的白墙老得有点发黑。在向北窗边的小房间里,只摆放了一张床,连衣柜也没有。
李艳记得,赵伟身上总穿着那么几套衣服,但“小孩爱干净”,平时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的。
赵伟有动静时,她总能听到——因为体重很重,楼梯会发出沉重的响声。
还是因为胖,李艳回忆,赵伟来店里吃饭,她会做招牌上没写的加大份馄饨。每当这时,他还会从兜里掏出一包方便面,也不愿麻烦她煮,将干面饼泡在馄饨汤里。
这位从云南迁徙而来的女人也曾细心地发现了“生病”前后的区别。1月时,李艳还和家人说过,楼上的小孩走路不再有发出沉重的响声、听上去很重的声音。
他的脚步愈发轻,愈发爱拖着地板走。
直到1月15日,死亡突然降临楼上的家庭。
另一个世界
无法承受的父亲查看医院单子、儿子的手机才发现,孩子还有另一个世界。
去年5月,赵伟主动给一名李姓友人发微信,问他:“抽血浆的活,现在还能不能行了?”
他至少在一年前就得知血浆站的存在。红星新闻报道称,2022年,没钱上网时,赵伟曾和朋友开玩笑,“不行也跟(李某)一样,卖卖血”。
赵志杰提供的聊天记录显示,2023年5月3日,赵伟开始和一名微信备注为“吕姓忻州血浆站”男子,沟通到血浆站献浆。
赵伟与吕姓男子的聊天记录
2023年5月18日,吕某问他,“明天来不?”他果断地回复,“来”。这是他人生第二次献血浆,获得了比第一次更多的280元“误工费”。
之后的2023年6月1日和6月20日,赵伟都主动询问吕某,他是否能够再次献血浆。从此以后,他像搭上了时代的快车般兴奋,几乎每半个月,就坐车前往忻州,在8个月共计献血浆16次。
他还曾在2023年7月发微信给吕某,主动询问他,“静乐分站什么时候弄了?”
“我想去了么。”他说。
对于儿子去年热衷“献血浆”,赵志杰认为,这是血浆站用金钱诱惑、拉人头等方式,“诱导”其献浆,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赵伟与吕姓男子的聊天记录
1月5日,赵伟前往静乐县人民医院进行检查。该医院入院证显示,赵伟入院情况为“危”,诊断其为“心悸原因待查,全血细胞减少,重度贫血”,疑出现造血功能障碍。血清检查报告单显示,赵伟的“血清总胆红素测定”“血清总蛋白测定”等多项指标已不在正常值。
赵志杰说,事发后,他曾通过报警、拨打市长热线等方式反映赵伟情况,但都未得到答复。过年后,他四处联系律师,准备走司法程序,调查孩子献浆的忻州血浆站。
忻府区卫健委有关负责人在3月19日答复媒体时表示,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赵伟去世,需要医学损害鉴定或者司法鉴定,只有这样才能划清死因责任与单采血浆站有没有联系。但1月15日当天赵某就已经入土安葬,距今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要想通过司法鉴定或者医学损害鉴定,还需有关部门进一步调查。
赵伟的入院证明
忻府区卫生健康和体育局也在3月19日发布通报称,已成立调查处置工作专班,展开调查。涉事企业已停业整顿。目前,调查仍在进行中。
献浆青年
每两周献血浆会否给身体带来损害?
赵伟的好朋友,22岁的赵魏站向支持的一方。
赵魏也在静乐县长大。在短视频平台上,他喜欢自己晒开车的视频,以及对着镜头抽烟、吞云卷雾的模样。
2021年,他经朋友介绍,与小2岁的赵伟认识。后者打得一手好游戏。
赵魏记得,网吧有一个游戏排名榜,赵伟每次都拿第一,而且是“断崖式地领先”。“别人都拿一两千分,就他三四千分。”
这一年,也是赵魏第一次知晓“献血浆,赚补贴”的产业。他回忆,2021年,忻州血浆站的宣传人员,将摊位摆到了县城的中心广场上。
广场位于静乐县城人流最集中的便民市场对面。等待接孩子的家庭主妇、老人,无所事事的绿头发青年,都会来此打牌、唠嗑或单纯晒个太阳。于是,当一个新鲜事物来临,哪怕是发传单的人,都会成为全场的焦点。
3月29日,忻州静乐县城中心广场人声鼎沸
“包车接送,对身体有好处,每次还能得到一定的误工费。”赵魏记得工作人员的话术。他在忻州血浆站的摊位上,留下了姓名和联系方式。
与献全血不同,献血浆是仅捐献血液中的液体部分,约占人体血液的55%。而根据我国《献血浆者须知(2021年版)》规定,献血浆的两次间隔不得少于14天,成人一年内累计献血浆次数不得超过24次。
与此对应的,采集血浆的主体也与献全血有区别,单采血浆站的运营主体一般是企业。采集的血浆被其用于制造白蛋白、免疫球蛋白和凝血因子等各类血液制品。
采集血浆/图源:央视军事
区分两者还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献全血通常无偿,而献血浆者会有一笔补贴。
北京中医药大学法律系卫生健康法学教授邓勇对南风窗解释,献血浆的补贴标准在全球因国家和地区而异,并且可能会随时间调整。
“在中国,血浆站给予的补贴通常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基本的营养和交通补助费,另一部分是根据献血浆量和频率提供的奖励金。”
山东一县城“80后”林明月,正因为补贴和丰厚奖励,从2021年开始献血浆。
他给我拍了献血浆时粗壮的手臂,上面有纹身,插着粗粗的针管。
与赵伟一样,每过国家规定的14天最短间隔时间,他就坐上车,朝市区的血浆站走去。过去3年,他每年都献了“顶格”——24次血浆。
“顶格”的好处,林明月说,不仅可以拿到更多的误工费,连年末的奖品都是最多的。“我举个例子,如果你一年捐1-5次(浆),血浆站就发5斤大米;5-10次的话,他就发20斤大米。”
至于为什么图每个月多出的600余元,他显得轻描淡写:“不图什么,以前大手大脚惯了。现在有多少花多少。”但说到血浆站周年庆、春节举办的抽奖活动,“一等奖有洗衣机、冰箱”,李明月的语气又变得兴奋。
2023年,林明月收获了血浆站奖励的最高等级的礼品,一个沉甸甸的坚果大礼包。
3年前,走上的献浆之路,似乎对他的身体没有带来太多改变。“献浆完缓几个小时,多喝水就好。”林明月告诉我。他暂且没发现献血浆给身体带来的负面反应,“(就算有)无所谓”。
重要的是,献浆的钱,比他在学校食堂上班的日薪200元,“来得轻易得多”。
赵魏也是为了拿补贴,在2021年连续献了三次血浆。但他发现,献完血浆后,“身体虚脱得厉害”,具体的表现是浑身没力气,又没了精神。这个症状通常要在两三个小时后才能好转。
他接下来发现,自己身体免疫力出现下降。他变得容易生病,小病也需吃药控制。
从此以后,赵魏极少献血浆。
于是,2023年5月,好兄弟赵伟问他忻州血浆站人员的联系方式,他没回复。
钱
一切还是没能抵挡住,19岁的赵伟通过另外的朋友,走上了献浆道路。
“缺钱,我家娃娃性格内向。”这是赵志杰解释的儿子献浆原因。
他发现,没钱时,赵伟也不向家人求助。而翻看儿子的聊天他才发现,赵伟曾因为3元向朋友借钱。
而在赵魏的眼里,认识赵伟的三四年,他一直都是“自力更生”。父亲长期不在家,他的母亲有精神疾病。很多时候,他就是那个“一家之主”,要给母亲做饭,照顾两人起居。
《草木人间》剧照
多位邻居也记得,这位少年从小学毕业就开始辍学,与母亲共同生活。多年来,他靠到网吧当网管,或者当服务员维生。”
这位“条件差”的孩子也没有县城青年标配的电动车,出门全靠走路。赵魏回忆,一年的多数时候,性格内向的好朋友就愿意“宅”在家里。男孩们出去玩,无非是“打桌球、打游戏,出去吃个饭”,赵伟很少出现。
“只有我叫他,他才会愿意出来。”
他也是少数到过赵伟家的人。
赵魏评价,这个家“完全没有家的样子”。房间格外阴暗,“家徒四壁”。走进去,屋内没配备打英雄联盟需要的电脑,没有安装电视,甚至,也没有沙发。
《无价之宝》剧照
到了冬季,赵魏记忆里的赵伟家,光又暗了些,暖气似乎也不起作用。因为不够暖和,赵伟的妈妈整天裹在被子里,”也不下床走动“。
这种情况下,赵魏也认为,献血浆是好朋友缺钱不得不做的举动。血浆站补助的两三百块,“对他来说相当于别人两三千,能维持他很多天的吃饭”。
赵志杰也想知晓,儿子的钱到底用在了哪里。但血浆站多数时候补助的是现金,而儿子逝世时,微信余额和钱包,都已经没钱了。
他从聊天记录发现,2023年下半年,赵伟很多线上的金钱往来,给了网吧。他愿意让别人垫钱上网,也会自掏腰包补上网吧账单的缺口。
有人问他借钱,10元、15元、20元,只要他有钱,都愿意借。
他最后一笔大开销,是去年12月买的一部新手机。
赵伟(受访者供图)
那个月,山西已经供暖。赵志杰在过去4年来第一次回到家,一家三口得以团圆。
他没想到,他这个刚成年,体重200多斤的儿子,会细心地注意到,自己在用亲戚给的老式手机。
半个月后,赵伟直接把一部智能手机摆在他面前,对他说,“爸爸你用新的吧”。
他在儿子去世后才知道价格,这部智能手机,花费了赵伟950元。
1月13日,生病的赵伟没忘记让父亲帮他取快递。
快递盒子直到他去世后才被打开。
那是一双价值68元的女鞋,妈妈的鞋码和款式。
可能的漏洞
冲着钱捐献血浆,是众多“赵伟”“赵魏”等县城青年主要的心思。
2021年,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研究者在一篇论文里,对比了全血捐献者与单采血浆捐献者的人群,发现两个群体之间显著的差异。
前者,捐献全血人群,随着学历的提升而人数增加,大专/大学学历及以上人群占比最大。而血浆捐献人群恰好相反,初中学历的人占比最大,大专/大学及以上献浆的仅占4.5%。
群体之间的悬殊,研究者在论文指出,这是因为“我国对献血浆者有一定的经济补偿,这对低学历、低收入群体吸引力更大”。
另一组数据也说明了不同人群的参差——血浆捐献人群家庭年收入小于3 万元的占比最大,比例高达三分之二。
容易被金钱刺激的低收入群体,支撑起了需求庞大、竞争激烈的血液制品市场。
赵伟献浆的忻州血浆站,母公司是1998年上市的北京天坛生物。在3月28日公布的年报中,天坛生物披露,2023 年有79家在营血浆站,共计采集血浆2415 吨,同比增长了18%。这个浆量,约占行业总采浆量的20%,居行业第一,成为天坛生物年报中列举到的“公司优势”。
当商业的力量推动采浆,长期研究医疗健康法的邓勇认为,企业有可能滋生的漏洞分为几类:一是利用信息不对称,未充分告知捐献者可能的风险。
二是过度采集,为追求利益而忽视捐献者的健康状况;
三是,缺乏有效的内部控制和外部监管。
赵魏对南风窗回忆,忻州血浆站为了招揽客人,鼓励他们14天期限一过就来献血浆,这样给的补贴更高。赵志杰也从儿子聊天记录中看到,如果赵伟在上次献浆后隔14天后迅速献浆,“忻州血浆站就能多给他几十块”。
中国生物忻州血浆站
赵魏记得,他在忻州血浆站捐献血浆,仅第一次做了全身体检。接下来的几次,他在捐献血浆前只是量了血压,就可以完成献浆。但按照《献血浆者须知(2021年版)》的要求,每次献浆前,需测量捐献者体重、血压、脉搏、体温、胸部、腹部,符合要求才能献浆。
而许多血浆站对外的宣传手段,也有争议。
以忻州血浆站为例,在“静乐宣传点”的店铺里,墙壁上贴了一张显眼的海报,列举了献血浆的重重好处。
这些好处包括:“定期捐献血浆,有利于去除体内的高脂血浆,降低心脑血管疾病发生的风险”。另外,“定期献血浆还能有效预防缓解风湿、痛风、关节疼痛。”类似的文案在众多血浆站的公众号也在传播。例如,《献血浆的十大好处》《捐献血浆这些好处你知道吗?》。
但献浆对人体的影响,本身具有两面性。临床医生对此的态度更为谨慎。
忻州献血宣传语
谈及这一话题,江西省赣州市立医院血液科主治医师高鳌谨慎地说:“献血浆对人体不能说有坏处,也不能说完全有好处。”
血浆中,有90%-92%的成分是水,其余是蛋白质、无机盐、脂类等。高鳌告诉我,献血浆在一定程度上的确能减轻血脂,这是因为人体血脂粘稠度的成分主要在血浆里。但与此同时,血浆中包含球蛋白、凝血因子等重要成分。
“人若长期、频繁献血浆,可能导致营养不良、出现凝血功能障碍。”他说。
高鳌解释,即使按照规定每隔14天献浆,但是人若长期频繁地献浆,也有可能造成贫血。这是因为,红细胞的形成除了需要铁、叶酸、维生素,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因子——血浆里的蛋白。如果蛋白不足,生产血细胞的“原料”不足,便会造成贫血。
哈尔滨血液病肿瘤研究所教授马军也对媒体表示,献血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进人体新陈代谢,但是不提倡长期献血浆。长期、频繁献血浆有可能导致血液中的免疫球蛋白下降,导致人体免疫力下降。
医护人员对血液进行检测/图源:央视网
所以,“无论老人还是年轻人,都不建议长期、频繁献血浆,”高鳌总结,“每次献血浆后,要加强营养,多吃高蛋白的食物。”
19岁的赵伟,显然是没补充多少蛋白质的人。
沉默的人
赵魏记得,这个200多斤的朋友平时只爱买挂面,或者几个馍馍,“一年没吃上几顿肉”。
有几次,赵魏傍晚去他家,发现没开灯。
“我问他天快黑了,为啥不开灯。他说开灯浪费电,交不起电费。”
他感到悔恨的是,自己没见到长期处在黑暗的好友最后一面。这位22岁的年轻人,也已走出社会,干出卖体力的活。只要有工程,无论在忻州、太原还是省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离开那灰色故乡,飘向需要开挖掘机的工地。
2023年,他见赵伟的次数越来越少。
赵志杰也因特殊原因长年在外。在外的日子,他每年会给儿子打一次电话,“在他生日的那天”。
亲密人的缺席,让这位少年在更多人面前保持着沉默。一位厨师好朋友在得知他去世后,给他发了很多条微信,哭诉说,“胖,我一直以为你是上班的,挣好工资呢。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去献血浆呢?”
“作为好朋友,我竟然没有发现你(献浆)。如果我早点回去找你玩,制止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微信那头,少年始终沉默,给朋友们最后留下了“为人仗义”的“老实人”形象。
可以肯定的是,在2024年1月5日,他前往静乐县人民医院,被检查出情况“危”时,他仍打算将秘密埋藏在心底。他拒绝了住院,也没填医院要求的家长电话。
他将紧急联络人电话一栏,写了一名联络多年的网友电话。
他给她备注“天使”。
赵魏知道,“天使”网友人在广东。每次和她聊天时,是赵伟看上去最快乐和幸福的时候。
没有人清楚这位19岁的少年在临死前的最后10天在想什么。聊天记录显示,赵伟只把糟糕的身体情况,告诉了“天使”。
那几天,赵伟没有食欲,只吃得下水果罐头。“天使”一直在手机那头,劝说2000公里外的赵伟,保持进食、多吃东西。
《最爱》剧照
赵志杰说,他从两人聊天记录来看,儿子低估了疾病的严重性,“以为是比感冒重一点的病”。直到1月15日,赵伟全身无力,失去意识,离开人世。
远在山东的林明月,在新闻上听说了赵伟之死,仍打算继续献浆。
他不愿考虑频繁献浆的可能产生的负面后果。
“我们这种人,在满是泥泞的底层生活已经拼尽全力了。”他告诉我,“如果有一种相当简单不那么困难的方式挣到钱,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在山西的赵魏想起来,好友赵伟一直有个心愿没实现——去广东找“天使”见一面。他还喜欢纹身,想学这门技术,以后做纹身师。
但因为照顾妈妈、上班等原因,这些心愿成为了县城青年日常遥不可及的梦。
如今,遥远的梦随着死亡,彻底破碎了。
(张乐、李艳、林明月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