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抛物致死案背后:闹市里隐匿的恶意
在中国一个繁华的城市中心地带,两个陌生人的人生路径发生了致命交会。归案后的周恒供述,“我仇恨社会,活着没意思⋯⋯我的目的就是砸死人,现在目的终于达到了。”而被砸中去世的娄雪留下的日记里写的是:“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啊,亲情,友情,爱情,陌生人的帮助,一花一草。我的人生,以后还会经历什么呢⋯⋯”
从天而降的砖头
“你们到这么多陌生的城市去出差,会不会有危险啊?”
见到记者时,娄青没有急着聊妹妹娄雪的案子,而是询问了出差时的安全问题。许多来采访的记者是二十几岁的女性,和娄雪差不多大,娄青总是不自觉代入姐姐的角色。她的妹妹娄雪28岁,2023年6月到长春旅游时,在当地最热闹的万达商圈被一块从33楼扔下的砖头砸中去世。从那以后,无论多么繁华的“陌生城市”,都让娄青觉得不安全,危险似乎随时可能从天而降。
娄青38岁,有着山东人的高个子,扎马尾辫,戴一副金丝框眼镜,声音温和而稳重,但她的黑眼圈很重,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2023年12月13日,娄青刚从长春拿到了一审判决书,23岁的抛物者周恒被判处死刑。
这样的结果无法安抚娄青,半年来,她始终深陷在失去妹妹的痛苦中,每隔几天,娄青就会在社交媒体上记录两人相处的回忆,采访时,即使小儿子在身边,她也无法抑制地哭起来,把脸埋进手掌中。5岁的孩子对死亡懵懵懂懂,有时会开心地聊起,“我也去过北京,我小姨就在那里上班”,有时候又会和娄青说,“小姨到云彩里去了”。
受害者娄雪(受访者供图)
娄青和妹妹的微信聊天记录停留在6月22日,娄雪遇难的那一天。那是端午节假期第一天,娄雪从工作地北京坐高铁到长春找好友玩。长春还是很多外地人去往吉林其他旅游网红目的地的中转站。按照计划,第二天,娄雪就会离开长春,去长白山和延吉旅游。大约下午3点,她给姐姐发来视频,说自己“已经和朋友会合了,放心吧”。娄青没有太多叮嘱,“长春是个省会,又不是穷乡僻壤,能发生什么事?妹妹平时自己很注意安全,还经常提醒我们开车、倒车要注意盲区”。
和娄雪在长春碰面的朋友朱梅回忆,她们入住了长春红旗街万达公寓1号楼的一家民宿,这里是长春最繁华的商圈,附近有万达、“这有山”两个大型商场,周边有地铁站和公交站,车水马龙。万达公寓就在万达商场背后,一共5栋楼,每栋都是33层高的建筑。夏天的夜晚,公寓楼下还有营业到凌晨的夜市,几十个摊位熙熙攘攘,旁边摆着餐桌椅,是游客和年轻人“打卡”的常去之处。
意外是在晚上11点左右发生的。当晚,娄雪一个人下楼到夜市的小摊上买臭豆腐,被从公寓高层砸下的一块砖头击中头部,倒在地上。一位同时在夜市现场用餐的游客向本刊回忆,当时一共砸下三块砖头,“第一块没打到人,砸得稀烂,大家往外跑,那个女孩也跑。马上又扔下来两块砖,其中一块就正好打到她”。根据测算,一枚鸡蛋从18楼抛下的力度足以砸破人的头骨,而砸中娄雪的这块砖头是从33楼抛下的,送往医院的途中,娄雪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制图:黄罡
在民宿里等待的朱梅还不知道意外发生。11点左右,娄雪下楼已经半个小时了还没回来,朱梅打过好几次语音电话,都没能接通。她有点不安,来到楼下寻找娄雪,听见有路人在说“高空抛物砸到人了”。当时,伤者已经被救护车接走,夜市也拉起了警戒线,朱梅拿出手机里娄雪的照片询问路人和警察,最终确认遇难的人正是娄雪。
这并不是这些天万达公寓第一次有东西坠落。
6月17日,娄雪遇难的5天前,楼上先后砸下了5升装矿泉水、未开封的罐装可乐。被可乐砸中的宋瑜告诉本刊,当晚10点多,她到夜市吃东西,刚坐下不久,她的眼镜突然被什么东西砸飞,一摊冰凉的水洒到自己的身上,额头一阵疼痛。她伸手去摸,发现左边额头上肿了一个大包,同时,一个听装可乐砸到地上炸开,瓶子裂成了碎片——其实,刚到夜市时,隔壁肉串摊的老板就告诉过宋瑜,自己下午被从天而降的一瓶2升装矿泉水砸伤了腿。甚至就在娄雪遇难前的两个小时,楼上还有东西在掉落。一位在场商户告诉本刊记者,6月22日晚上9点左右,公寓高层上砸下半瓶奶茶和几块砖头,警方接到报警后赶到现场,“没抓到人。让我们小心点,把摊子和桌椅往外挪挪,离公寓远一些”。
破灭的未来
娄青和家人是在6月23日凌晨5点多起身飞往长春的。在长春的殡仪馆里,娄青看到妹妹“安安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五官都没动到,脸上还是白净好看”。娄雪生前留下许多照片,有外出旅游的、参加文艺汇演的,也有穿着工作制服、手拿获奖证书的,她长得清秀,大眼睛,照片里总是在笑。此刻躺在冰棺里的娄雪身上已经有些结冰,冻住了。更让娄青触目惊心的是,妹妹的额头上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骨头都砸没了,直接能看到里面”。
娄雪是家里的小女儿,出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她们的老家在山东烟台下属县级市的乡镇上,娄青对小时候的生活还有记忆,父母打工、务农,“没日没夜地干活,吃很多苦”。不过,他们对两个女儿十分疼爱,从小村里其他孩子有的新衣服、新书包,哪怕只是发卡、头绳这些小玩意儿,父母也总是毫不吝啬地买下。姐妹俩年龄相差10岁,关系却亲密无间,娄青上高中时只有周末回家,两人睡在一个床上,娄雪总要怀抱着姐姐的一只胳膊,生怕第二天娄雪上学前不叫醒她告别。娄青至今有个习惯:睡觉时不关机。她在外地上大学时,娄雪是个五六年级的小学生,晚上经常打电话来问作业,“总怕妹妹晚上找不到我,着急”。
身边相熟的朋友都觉得,娄雪以后能有不错的发展。大学室友霖霖记得,娄雪的成绩一直很好,大三参加司法考试时是“一把过”,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格外向,“总是在笑,和谁都能处得来”。刚上大学时,霖霖和娄雪都参加了学生组织,许多人和老师接触时十分拘谨,不敢多说话,娄雪却能大大方方地展示自己,帮着大家组织活动,大四时还成了新生辅导员。这让内向的霖霖有点羡慕,“有这种性格的人,在工作上一定更吃香”。娄雪的工作很忙,常常晚上10点才下班,有时候娄青劝她早点回家,娄雪反过来安慰姐姐,“我自己拖延就会耽误别人。现在回去也是一个人待着,还不如和同事在一块呢”。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聊到妹妹的过去时,娄青一度陷进回忆里,又抽离出来。“我们当然觉得她很优秀,但她和你们一样,就是普通的、好好长大的孩子,这么多年没有住过院,没有受过什么伤。并不是优秀的人被砸死才可惜,一个最普通的人,也不应该有这种遭遇吧?”
娄雪对未来还有许多规划。到长春的那天中午,娄雪和朱梅一起吃饭,再次提起了出国留学的想法。这是娄雪的一个遗憾,2017年本科毕业时,她原本打算出国念书,当时姐姐刚生了孩子,妈妈正好生病,娄雪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照顾家人。但娄雪一直没有放弃这个计划,出事之前,她已经向单位申请出国进修一年,正在准备语言考试。6月22日那天中午,她和朱梅聊了很久,“娄雪有点责备自己,觉得工作以后太忙,没有很快准备语言考试——其实她已经很努力了。她说,想趁着现在年轻,还有精力,把这个梦想完成了”。
她还有一个稳定的男朋友,已经有结婚的打算。五一期间,男友陪着娄雪一起回老家,“我爸对男孩特别满意,出事前几天是父亲节,他在群里给我爸发红包,说‘感谢你们把娄雪培养长大,接下来是我们回馈父母的时候了’”。娄青说,虽然还没定下具体婚期,妈妈已经在家琢磨着,娄雪结婚的时候应该穿什么样的礼服、做什么发型,“我妈最喜欢念叨,以后过年时我和妹妹都带着一大家子人回去,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她得包多少饺子,多热闹啊!”
但那块高空砸下的砖头打破了所有计划,也击碎了这个家庭的希望。这半年里,娄雪的父亲消瘦了几十斤,母亲每天都在哭,待在家里不愿意出门,有时还会看着电视上北京的画面问:“娄雪下班了吗?吃饭了吗?”有一天清晨,母亲给娄青打电话:“昨晚梦见了你妹妹,还是和以前一样坐在我旁边聊天,我不敢醒过来,怕醒过来她就不见了。你现在有家庭,我们也放心了,我想和你爸爸早点走,去陪她,她一个人在那边太孤独了。”
离群索居的人
在一审法庭上,娄青、朱梅和其他亲戚朋友第一次见到夺走娄雪生命的人。周恒穿着一件圆领深色毛衫,个子不高,身材瘦削,斜倚在被告栏前。娄青回忆当时周恒的神态,“就像上中学时班上那种嬉皮笑脸的男生,把什么都不当回事,法律、法官、娄雪的照片,任何人、任何事他都不放在眼里,一直微笑着”。在法庭上,周恒说:“我想死又不敢跳楼,想扔砖头砸死人,砸到谁算谁。如果我把人砸死了,公安局就能把我抓了,判我死刑——安乐死。”
《模范出租车》剧照
看起来,周恒是一个和娄雪完全不同的人。他出生在2000年,案发时不到23岁,成长在一个既贫穷又分崩离析的家庭。周恒的老家在江西省高安市下属的农村里,村子不大,登记人口只有300多人,除了从村庄中间穿过的省道做了专门的硬化,其他的道路都是泥路或石子路。12月下旬,一股寒潮席卷了整个南方,高安的温度也到了零度以下,稀稀疏疏地下着雨夹雪。村里没有暖气,老人们围着小火炉烤手,谈论对周恒一家少数的记忆。
一位与周恒家废弃老屋相邻而居的婆婆告诉记者,周恒的爷爷有裁缝手艺,三四十岁起就在镇上租房,给人做衣服。但选择这门生意并不是因为能挣更多的钱,而是一个无奈之举,“老爷子身体不好,要长期吃药,做不动农活”。一个佐证是,几十年来,周恒家的老房子虽然曾经翻修过一次,依然是红砖裸露,用最便宜的材料做成门窗,而其他邻居家早已刷了白色水泥墙,甚至在屋顶做檐角设计,更有钱的人会将房子修到马路边上。最近,邻居看到周恒的奶奶回村里,“整个人颤颤巍巍,到祖坟上哭了一场”。
《火星生活》剧照
周恒的父亲也曾在镇上租房子,给人裁制、修补衣服,并因此认识了在镇上卖水果的妻子。一位表叔对这个家庭的印象是,“妈妈很强势,爸爸好像脑子转得慢一点”。虽然只有节日才会在村里见到他们,表叔却不止一次看到周恒的妈妈在斥责丈夫,“都是一些家里的小事,他爸爸木木的,不还嘴”。
从周恒小学五六年级起,这个家庭接连发生了几次离散。第一次是周恒的爸爸和叔叔因为分家闹得不欢而散,表叔记得,“其实也没什么好分的,三间破房子、两三亩地,兄弟妯娌吵得不行,断了来往”。第二次离散发生在小家庭内部,周恒的父母开始分居,亲戚们不知道两人是否办理了离婚,但夫妻俩分别到福建和安徽打工,从此再也没有一起出现过,把周恒和妹妹留给爷爷奶奶照顾。第三次是周恒的“出走”。念到高中时,周恒独自跑到外面打工——没有投靠父母任何一方,一家人就这样分散在了好几个不同的城市。一审开庭时,周恒的父母第一次公开出现,他们一前一后进入庭审现场,分别坐在两个不同的方位,庭审结束后又各自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很长时间里,周恒都是个离群索居的人。周恒的父亲曾回忆,儿子几乎不打电话联系亲属,“之前认为他是性格内向”。2021年春节前后,表叔的儿子在镇上偶然见过周恒,“瘦,没精打采,差点认不出来了”。周恒说,自己在上海的工厂里上班,抱怨“钱好难赚”,“宿舍里七八个人住一间,相互不认识,(活动空间)就一张床的大小,干活又累”。工厂离城里很远,进城需要倒好几次公交,花一个多小时,但周恒还是会在每个月的休息日“去东方明珠附近溜达”。那时候,周恒还提了一句,想买辆货车跑长途——汽贸是高安市的一项特色产业,许多司机从广东、山东、湖南来这里买货车,“也就是说了一嘴,他很快自言自语,自己没有钱,也借不到钱”。
《二叔》剧照
没有人知道周恒在城市里生活的具体细节,但一个没受过多少教育、没有家庭支持,也缺乏社交能力的人,大概总是不顺遂的。周恒的母亲后来回忆,2023年4月底,周恒在上海一个酒店的楼顶睡觉,毫不理会工作人员的问话,工作人员报警把他送到了救助站。在救助站里,周恒因为“言行异常”被送到上海一家精神病院治疗,5月5日,母亲把周恒接回江西南昌的一家精神病院,只住院一天就结束了。这是母子俩最后一次见面。后来,周恒又独自离家,“精神正常,我们都没看出有什么异常”。这两次就诊记录被作为证据递交,不过,法院最后认定周恒在作案时无精神病,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长春是周恒随机选择的城市。调查显示,6月14日,周恒从上海乘飞机到长春,买机票的钱是支付软件上透支的。在法庭上,周恒说,自己原本想把身上的钱花光后跳楼,“但是又害怕,不敢跳,所以想到了用砖砸人。没有具体目标,砸死谁算谁,就能被公安机关抓走判死刑。长春是随机选的,我在附近住,知道这里(案发地)繁华人多”。在“抛物寻死”之前,周恒卖掉了身上的手机,吃了一顿“海底捞”火锅。
自6月17日起,周恒开始自己的“曲线赴死”计划。每往窗外抛一次东西,周恒都要下楼“确认”。6月22日抛下可乐后,他站在33楼天台围栏处向下张望了十多分钟,又乘坐电梯下楼,发现“没有砸到人”。他在附近的篮球场坐了20分钟,再次折返,在公寓楼道里捡了几块砖头,上到33楼天台抛下。这一次,砖头砸中了娄雪。周恒听到楼下有叫喊声,于是坐电梯下楼,“我看见公寓门口躺着一个小姑娘一动不动,周围有血,地上都是碎砖头渣。我认为那个女孩被我砸死了”。随后,他步行到派出所自首。
《想看看父母的脸》剧照
12月13日一审判决那天,周恒的父亲没有再出现,母亲在开庭前最后一刻进场。一位参加了庭审的旁听者告诉记者,直到宣布判处死刑的那一刻,周恒才收起了“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表示自己没有异议,不会上诉。宣判后,娄青看到周恒的母亲快步走出法庭,在外面痛哭,“我心里挺复杂的。他(周恒)本身就想死,判他死刑也换不回我妹妹的一条命。他妈妈听到死刑都这么难受,我妈妈也失去了孩子,得心痛到什么程度?都是人命,杀了别人他再死,这是个彻底的悲剧,为什么不能尽早阻止这件事?”
繁华城市中心
一审宣判时,长春已经完全入冬,最高气温降到零下10度左右。东北的冬天格外漫长,娄雪出事的露天夜市从9月份起已经不再营业,但案发地附近依然人流量不减。这两年,长白山、延吉成为社交媒体上推荐的热门旅游景点,人们热衷于到长白山徒步,到位于中朝边境的延吉拍摄“朝鲜族公主写真照”,长春成了去往这些景点的中转城市。大多数游客会和娄雪一样,选择在长春暂时落脚,而繁华的红旗街万达广场附近成了第一选择。
2010年长春万达广场建成时,是这座东北省会城市的“明星项目”。官方资料显示,万达广场占地32万平方米,总投资额26亿元,是长春首个集百货、室内外商业街、公寓、住宅等多种业态为一体的“城市综合体”,商场内部有7层,商场外围绕着5栋商住两用的33层公寓。38岁的赵露是长春本地人,2011年开始在万达公寓租了一套60平方米的房子开美发店。她告诉本刊记者,“以前长春没有这么庞大的商业区,挺时髦,所以人都往这边来”。万达公寓开售的价格达到每平方米9000元以上,“是长春最贵的房子”,但买房的业主大多数以投资为目的,将房子租给商户,一楼的门面用作餐饮和便利店,公寓楼里是民宿、日租房、美甲美容等小生意。
长春红旗街万达公寓外观,事发地在公寓1号楼楼下(受访者供图)
那是城市商业综合体在国内最火热的时候。浙江大学土地管理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岳文泽在《城市商业综合体空间布局优化策略》一书中提到,商业综合体是一种从国外引进并在我国城市快速发展的商业地产开发模式,尤其是2010年后,由于大中城市住宅市场受到调控政策的严格限制,众多开发商更加注重商业地产开发领域。相比于传统商业网点,大型商业综合体有“超大的体量和高度集中的商业功能”,在人口流动吸引力方面的作用明显,往往会成为所在区域的地标性建筑,被喻为“城中之城”。
庞大的人流量也带来了新的城市管理问题。在周恒之前,已经有人选择这个繁华的商区作为作案地点。2019年1月25日,离春节只有10天,长春万达广场发生一起爆炸事件,导致一死一伤。当时,嫌疑人先在地下停车场引爆自己的小汽车,又回到租住的公寓31层房间里点燃爆炸物向下抛,将自己引爆身亡。后来的调查结果显示,犯罪嫌疑人“身患癌症,悲观厌世”,在隔壁的松原市将与其有经济纠纷的男子杀死后,驾车来到长春市最繁华的地区制造了爆炸。
要把这样的“庞然大物”管理起来并不容易。万达广场坐落在朝阳分局红旗街派出所的辖区内,官方资料显示,截至2021年派出所有民警35人,辅警17人,治安员23人,辖区面积2.5平方公里,有万达广场、长春电影制片厂、吉林省人民医院等1800余家单位及行业场所,治安情况复杂。一位民警称,“辖区人口有4万多人,再加上前来逛街、吃饭、游玩的群众,每天都会发生警情”。赵露回忆,夏季有夜市时,有时能看到民警和辅警在广场附近巡逻。但他们对隐藏在公寓内的袭击者似乎无能为力。就在被周恒扔下的可乐瓶砸中额头那天晚上,宋瑜去夜市附近100多米远的红旗街派出所报警,还做了笔录。她不确定后续警方做了什么,但掷物者没有被抓获,掷物的行为也没有停止。
公寓楼内的安保更是松散。妹妹去世后,娄青曾经从周恒抛物的公寓30层开始,顺着楼梯往上走,发现楼道里摆满了各种东西,有床架子、沙发,还有建房子用的红砖头。赵露告诉本刊,公寓里最多的是民宿生意,价格大多在100元出头,甚至还有30块钱一个床位的日租房,来往人员非常复杂,“一天换一拨人”,“最安全的办法当然是安装电梯卡,只有住户才能刷卡上楼,但这样就等于把客人拒之门外”。2015年,万达公寓还曾经因为业主拒缴物业费被“弃管”半年,“电梯坏了、停了,只能爬楼梯上去;垃圾也没人收,堆满楼道,臭气熏天”。当时,赵露宁可不要押金也坚持退租,直到2018年初,物业公司重新接手后,赵露才租回来,“毕竟还是客流量大,但楼里只能说维持着最基本的服务,收生活垃圾、装电灯、维护电梯。人实在太多,别的管理几乎不可能”。
《少年的你》剧照
而周恒制造的一系列高空抛物事件,赵露甚至是在娄雪去世后才从顾客口中得知——她的店铺就在娄雪出事的1号楼高层,在此之前,没有任何管理方来她的店里探查过。
四川大学法学院教授韩旭告诉本刊记者,虽然高空抛物在2021年被写入刑法,但在实际执行中,这一行为得到的重视依然不足:高空抛物罪应是“危险犯”论,即只要实施犯罪行为,不管有没有产生严重后果,就认为危险发生、造成犯罪;但目前的司法实践仍以“结果犯”论,即已造成严重后果的作为,“也就是说,如果没砸死人,就认为不太严重;直到砸死人了,才重视起来”。而查明高空抛物案件的责任主体,往往需要做大量细致的排查工作,甚至需要警方挨家挨户敲门,对整栋楼的人做DNA提取、对比,“在发生抛物事件后,警方应该要求物业配合排查,寻找抛物者,至少能起到警示作用,尤其是在已经发生过安全事件的地点,更要重点管理。公共空间的安全主要由公安机关来负责,保护人民安全是公安的职责,但在实际操作中,大多数派出所面临警力不足、工作量大的情况,可能履职不够到位”。
于是,在这个最繁华的城市中心地带,两个陌生人的人生路径发生了致命交会。归案后的周恒供述,“我仇恨社会,活着没意思⋯⋯我的目的就是砸死人,现在目的终于达到了”。而被砸中去世的娄雪留下的日记里写的是:“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啊,亲情,友情,爱情,陌生人的帮助,一花一草。我的人生,以后还会经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