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为什么是中国人最重要的仪式感?
曾用《舌尖上的中国》《风味人间》《我的美食向导》等纪录片“一统饭圈”的陈晓卿是这么说的:“起码是以美食为生的,或者说对美食特别有研究的。”
△温州螃蟹。
本以为如果继续追问陈晓卿,到底最好吃、最美味的是什么?
他的答案一定会是那句在他的各类作品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句子:“人间至味,酝酿在人与人之间,最好吃的永远是人。”
但在最近接受采访时,陈晓卿又补充了一句:“美食不仅是美味,更是一种黏合剂,能让人有更多的理解和沟通。”
“最好吃的永远是人”
人人生而会吃,追寻美食算是一种本能,但像陈晓卿这样爱吃得显性而外在的,可能不多。
陈晓卿的“血脉觉醒”始于小学。发小揣着零花钱,带他去县城中心的胜利饭店,买了两个点心,“一个是炸的,叫油香,有点像武汉的面窝。另外一个是烤的油酥馍,就是那种用猪油和面,最后在炉子里烤出来的一种饼”。
△陈晓卿从小就跟美食
保持着某种紧密的连接。
从小吃少油少盐、清淡爽口的家常菜长大,陈晓卿第一次获得“整个口腔都被油脂的香气淹没”的体验,以至于“脑袋发昏,甚至站不住,只好坐在文化馆前面的台阶上歇口气”。他后来分析,那应该是多巴胺神经传导递质分泌过度了。
△从小吃少油少盐,但
陈晓卿却更偏爱脂肪类美食。
陈晓卿分析自我基因里对脂肪类食物的天然好感,与儿时在外婆家过年的经历不无关系。每年春节,大别山区的家家户户都会自己做腊肉,用粗盐腌制后的肥膘就悬挂在灶台上,烧菜时,按人数切下手指厚的几片,和米饭一起蒸着吃。
腊肉极咸,既下饭,也杀馋;复热后的肥肉化作温润春水,流淌在饭与饭的颗粒之间,也流淌在陈晓卿的记忆里。
△蒜苗炒腊肉,咸辣下饭。
(图/unsplash)
所以即便年龄逐渐增长,生活的城市也发生改变,陈晓卿依然无法摆脱来自动物脂肪的诱惑,甚至在对盐菜扣肉大快朵颐时,他也不忘扮演起“肥肉警察”,开玩笑地指出:“这只猪的身份证肯定是山里的。”
他曾在文章里写:“如果很多天不沾荤腥,日子过得寡淡无比,我就会回忆起外婆家的腊肉,那种口腔里让人目眩的缠绵,以及细小颗粒状的油脂在牙齿间迸裂的快感。”
陈晓卿的其中一位长期“饭搭子”——科普作家“土摩托”,曾用更科学的角度解释每个人对“故乡滋味”和“妈妈的味道”的依恋。
“除了人在童年时代养成的味觉习惯之外,每个人的消化系统菌群都像自己的指纹一样,有着独特的组织方式。长时间吃惯了一种或几种食物,肠道的菌群就会相对固定下来,只要遇到类似的食物,就能熟练地进行各种分解。而遇到了陌生的食物,它就会手足无措,甚至会闹情绪。”
△潮汕猪脚饭。
或许正因如此,我们每个人才会在从他乡归来后,报复性地吃上好几顿家乡菜;我们才会在离开故乡的箱里,塞上满满当当的特产。
陈晓卿的另一位“饭搭子”罗永浩,则记录了不同肠道菌群作用于陈晓卿的部分过程。罗永浩在《吃着吃着就老了》一书的序言中写——
“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和大众点评的蒙昧年代,在那个餐饮业整体水准远比今天落后的灰暗年代,在那个出差到陌生城市吃饭馆基本上一定会踩雷的险恶年代,陈老师以一己之力,成了很多朋友的大众点评、Yelp、开饭喇、Tabelog、爱食记、MangoPlate、Tripadvisor……”
因为“粗通些饮食常识,并且能够迅速找到性价比合适同时风味相对独特的餐馆,甚至还能根据大家的不同需求像模像样地点上一桌菜”,陈晓卿和老六、王小峰,还有刚刚提过的罗永浩、“土摩托”等文化名人组成了“老男人饭局”,大家时常聚餐,吃什么不定,但总能漫无边际地探讨人生到深夜。
△陈晓卿在寻找美食的过程中,
总能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陈晓卿说,在这样“舒服”的饭局上,美食倒不是最重要的事了。“吃就像诱饵,如果真的成为朋友了,互相分享一些见解、一些经历,大家能找到共同的话题和双方都感兴趣的领域,这个才是最有意思的。”
但美食仍然是陈晓卿朋友圈里强大的向心力,友人去到陌生的地方,不知道去哪、吃什么,都会求助于他。陈晓卿的回复往往以文本呈现,其内容包括菜式、餐厅方位及其联系方式、更加便捷的交通方式、订位渠道等,有时甚至还有“专门用来骗外地人”的温馨“避雷”提醒。
△美食是陈晓卿生活的
其中一个重要中心。
随着《舌尖上的中国》《风味人间》等美食纪录片在国内外的红火,陈晓卿的“广义朋友圈”也出现了。
在纪录片中出现过的店家,会在门面上将“《舌尖上的中国》推荐”的横幅挂到地老天荒;只要是认识陈晓卿的网友,在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都可能会去他的微博里翻一翻,或者直接伸手问别人要一张“陈晓卿地图”,保准有“科代表”早早做好了攻略全集。
△长沙辣椒炒肉。
于是在采访过程中,我也俗不可耐地问陈晓卿要一点找美食的私家秘籍。他说这么多年了,自己的喜好一直没变,“最爱那种夫妻老店,它可能承担不了客流量无休止地增加,也开不起连锁,但味道就是特别对我口味”。
社交平台上的网红打卡店、点评网上的“分数区间学说”,陈晓卿也并非一概不碰,但他更相信这些餐厅突出的是食物的“商品属性”,而非“文化属性”。商品属性强的菜,是量化后的产品,能吃饱,能不出错,但“不犯错误”和“优秀”是两个概念。
△潮汕粿条。
如果说那样的美食是“一个死记硬背后考上大学的学生”,陈晓卿则更喜欢“有才华,但可能不怎么会考试的孩子”——“这样的美食才是一个生命体,而不是机器”。
陈晓卿有成千上万种表达“最好吃的永远是人”的方式。
把美食作为向导
2012年,《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播出,它用一个个追求美食与美好生活的故事,串联讲述了中国美食生态,并由此开启了中国美食纪录片“内卷”的10年。
12年后,传统美食纪录片叙述的架构已经呈现出边际递减效应,无论观众还是创作者本身,都想有不一样的内容出现。
《我的美食向导》便是陈晓卿的一次尝试。导演从摄影机背后走到镜头前,和哲学家、考古学者、人类学家、音乐人、职业厨师、经济学家、作家等来自不同身份背景的向导,在中国8个地区调研美食、寻找美食,在美食面前犯傻、犯馋。用陈晓卿自己的话来说,这个纪录片和过去最大的不同是“以前是卖艺不卖身的”。
△陈晓卿和嘉宾在温州。
这种转变对陈晓卿本人而言,也是“挺痛苦”的一个过程。他经历过一段心理博弈,看了很多别的国家的美食节目,从白钟元、张大卫、Anthony Michael Bourdain等人身上吸取经验。
但在拍了许多废片之后,他发现自己“一点都学不来别人”,干脆“摆烂”,怎么不优雅、不斯文,怎么真实,就怎么来。
△纪录片中的潮汕。
体力也是一门考验。纪录片总共拍摄了3个月,但涉及的地区南至长沙、潮汕,西至喀什,东至温州、杭嘉湖和齐鲁,还有华北的山西和美食足够特别的云南。
摄制组在中国大地上铺开一张尽可能广泛的风味地图,陈晓卿作为主要拍摄对象,在漫长的奔波过程中,从一开始的兴奋熬到了最后的强撑,膝盖积液和肩周炎的复发,也进而影响他在镜头前的专注力。
△美食不仅在饭桌上,
也在山海间。
所以我们罕见地看到了他的“翻车”——将番茄猜成辣椒;用生蚝蘸番茄酱吃,凭空创造了一场食物事故。陈晓卿告诉我,他此前为节目做了大量的预习工作,但到了现场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能拿起本子念。
这些镜头,都被保留在纪录片中。
△新疆手抓饭。
但更多时候,观众是跟着这张专业的“扫街嘴”,去想象什么是“像小伙子一样血气方刚的辣”,“潮汕人的espresso”又是怎样一种味道。
摄影机背后的工作人员,许多都是这么多年跟着陈晓卿一路记录美食过来的,不少人仍保持着过去的肌肉记忆,只需将一道美食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自有本领将“风味”拍得“风骚”。
我们还能在片中看到许多“被陈晓卿‘祸害’的朋友”,他们或许早在十多年前就是当年的美食纪录片的向导,许多年过去,他们和陈晓卿对食物的理解都没有变,仍能准确地定位一个地方最有烟火气的所在。
在《我的美食向导》立项阶段,陈晓卿的初衷便是希望通过镜头、人和美食,去往深层之处,寻找食物和土地的关系。“这些内容展开后,食物已经不是食物本身了,通过它,你可以看到一个地方的气候、地理、历史、社会结构。从这个角度来说,食物也是我们的向导,它让我们更加了解这个国家,了解脚下的土地。”
△新疆城景。
螺蛳壳里做道场。往小了说,陈晓卿或许能跟你聊上三天三夜的菜市场。他深刻认同“菜市场是和一个城市发生肌肤之亲最好的地方”这个说法,比如通过南、北方菜市场本地供应率的差别,你能读懂一个地方的农业规模;从一个城市的菜市场里蔬菜的种类,你能判断这个地方的人爱吃还是不爱吃,“像能随随便便找到生姜、老姜、黄姜、子姜、沙姜、南姜的汕头,就很不一般。潮汕人卖菜,会把芹菜叶子全给你摘好,芋头给你削好、切成块,我一个北方人来到这,就会觉得被宠溺坏了”。
△聊起菜市场,
陈晓卿有说不完的话题。
往大了说,长沙的辣,与湘军的革故鼎新有关,也是湖南人性格里不服输的体现;潮汕地区融合了南洋口味的饮食,也曾是华侨爱国、爱家乡的一种生理表现,因为“你的胃永远不会背叛你,让你知道你的根在哪儿,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陈晓卿将《我的美食向导》总结成一次“非常奢侈且过瘾”的旅行,他在过程中不断求学,通过美食这“冰山一角”,去探索每座城市隐藏的故事,“这也可能是和最初做美食纪录片时最大的不一样”。
从《舌尖上的中国》到《我的美食向导》,中国的风味故事,终是从“a bite of China”(舌尖上的中国)讲到了“China beyond tastes”(品味之外的中国)。
△温州猪脏粉。
在最近给《人民日报》写的文章中,陈晓卿总结了自己过去的10年:“作为纪录片从业者和美食研究者,我们见证了食物从满足温饱到追求风味享受的飞跃,见证了餐饮业从规模扩张到精细化经营的转型,见证了中国人从吃饱到吃好,从讲求质量到开始关注食物背后的情感与文化。
这其间折射的,不仅是美食的发展与演变,更是经济与社会的进步和变迁。”
△长沙火焙鱼。
在这10年中,有的菜成了全国人的“最大公约数”,更辣、更重口味的菜获得了更多喜爱;反之,一些烹制过程复杂的菜式则在不断提速的生活节奏中日渐式微。但与此同时,人们的口味追求也呈现出个性化、多样化的发展趋势。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美食家?
陈晓卿觉得还有一个答案:“人人都是美食家。”
他说:“美食的终极意义无非是两个——一个是愉悦自己,一个是实现分享。”
△新疆窝窝囊。
食物中有大世界。厨师通过食物创造世界,无关食材是否昂贵,而在于技术和心血;对于吃的人而言,美食也不是我们吃不到的那些东西,而在于我们对日常食物的了解。“因为了解它背后的讲究和学问,在享用的时候就多了些知性的愉悦感,这无形中提高了我们的生活品质,让我们更加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