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死亡咖啡馆”:开在殡仪馆旁,店员多是90后
在上海,一杯“天价咖啡”的价格,可以抵得上打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但有一个地方的咖啡,可以让你用自己的故事换取。只要你不忌讳谈及“死亡”。
清明节来临前,有关上海“死亡咖啡馆”的报道视频登上社交平台热搜榜。这家名为“摆渡人”的小店,距离西宝兴路上的上海殡仪馆只有800米,店内咖啡“只送不卖”,来客只需凭借自己的故事,即可换取“酸”“甜”“苦”“辣”四种口味的咖啡。
摆渡人以“死亡咖啡馆”的名号登上热搜话题榜。(图/微博)
不出意料地,在“死亡咖啡馆”登上热搜之后,人们围绕相关话题展开了讨论。
有人觉得,能在这里谈论死亡,本身是一种社会进步的象征;但也有人认为,将死亡这种严肃沉重的主题,与“消遣”的咖啡结合在一起,是“哗众取宠”的行为,“有些晦气”。
在民间传说中,“摆渡人”是往返于阴阳两界的使者。在影视作品中,它有着“帮人排忧解难”的象征意味。
严格来说,这里并不是一家咖啡馆。根据经营范围和大众点评分类,这里的主营业务都是“殡葬服务”,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一条龙”。不过,与阴暗逼仄的传统香烛店不同,不管是门头招牌,还是店内装修,这家位于虹口区洛川东路的“摆渡人”,看起来与街边的咖啡馆并无二致。
用故事换咖啡的“死亡咖啡馆”,像是奇幻类日本动画里才会出现的玄妙之地。(图/受访者提供)
据门店负责人小琳介绍,这家位于虹口区洛川东路的“摆渡人”,是上海的第九家门店,今年元宵节前后开始试营业。开店的本意,是希望人们能在喝咖啡的同时,通过交流来淡化“死亡”带来的阴影,“咖啡是我们向外表达的媒介之一”。
而这场意料之外的“出圈”,也让小琳他们意识到,距离他们想象中的、人们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讨论死亡这件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开在殡仪馆旁的“死亡咖啡馆”
“做这一行的,谁没听到过难听话?”
面对社交网站上的质疑,小琳表示已经习惯了。从2018年摆渡人成立以来,他们每次从选址装修开始,就需要面对重重阻力,“首先要考虑到房东的意愿,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店铺里‘摆小盒子’的。”
无论身处何种文化语境,人们对死亡都抱有忌讳。但正因为避而不谈,导致殡葬行业内部出现了巨大的信息差。哪些费用该由殡仪馆收取,哪些该由个人或殡葬公司收取……一般人连这些最基本的信息都不太清楚,这间接强化了殡葬行业在外界眼中“暴利”的刻板印象。
一条龙打包、“白色暴利”,这些年在人们视线中频繁出现。(图/哔哩哔哩)
作为从业者,小琳的同事佳颖对行业内部的“猫腻”十分熟悉。如今,在处理门店事宜之余,她们也会在社交平台为网友做些简单的殡葬科普,比如“一般棺材和火化的费用都是由殡仪馆收取的,如果个人‘一条龙’向你收这笔钱,至少说明对方是不合格的”。
在社交媒体上,“摆渡人”们时常发布关于丧葬流程的科普内容。(图/小红书@李殡殡)
让人们能够正常地开口讨论死亡,或许是让殡葬行业走向健全的第一步。
将“咖啡馆”的概念引入殡葬服务,是团队对生命体验服务的第一次尝试。相比于街边常见的香烛店,干净明亮的“生命体验馆”,或许更能让来店的顾客稍微放松一点,从而坦然面对已经到来或即将到来的死亡阴影。
“死本身就是很平常的事”。(图/《入殓师》)
而“摆渡人”提供的生命关怀服务,不仅需要照顾到逝者的尊严,还会为生者提供情绪价值。“人们对于亲人去世的痛苦往往是滞后的。这种时候,他们很需要有人能倾听他们的故事。”
虽然进展缓慢,但小琳还是感觉到,人们的生死观正在发生着变化。过去,很少有人会在家人在世时前来咨询白事服务,最近几年却不乏有病重家属的顾客提前找上门来了解情况。“前几天就有一位阿姨,因为看到了新闻报道,从浦江那边过来看看。”
洛川东路“摆渡人”店内的寄语。(图/受访者提供)
随着互联网信息的普及,年轻群体对死亡的忌讳情绪正在减弱,来为自己咨询后事的也不在少数。
小琳曾接待过一位90后的单亲妈妈来店咨询相关事宜,并提出了有关遗体捐献的意愿。但事实上,对方正值壮年,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疾病。但从言谈之中,小琳感受到对方似乎缺乏安全感:“她说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所以要提前把一切安排好。如果女儿知道妈妈的器官还在别人的身体里发挥着作用,这对母女俩大概都是一种安慰。”
90后、00后,
扎堆进入殡葬业
和日本电影《入殓师》的男主角相似,小琳最初加入“摆渡人”的原因很简单——找不到别的工作。
2020年,小琳失业。在那之前,她曾经分别就职于自媒体和旅游行业。在为面试奔波许久之后的某一天,一位朋友找到她,说是可以给她介绍一份工作。从朋友犹豫的语气中,小琳听出了弦外之音:“这工作有点特殊,怕你忌讳。”
“摆渡人”生命礼仪师带家属去遗体火化处。(图/受访者提供)
直到正式面试的当天,小琳依然没有下定决心。她提前半小时到了约定的门店,在马路对面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走了进去。
作为小琳的同龄人,佳颖也有过类似的顾虑。但最近在负责招新时,她发现,殡葬行业似乎不再是年轻人“退无可退”的选择。目前,上海“摆渡人”共有约86人,包括前端的门店运营、策划、礼仪师、白事管家以及二线的IT、花艺部成员等等,以90后为主。最小的出生于2002年,刚刚毕业。
近年来,有关殡葬行业的影视剧走红、“殡葬博主”的出圈,都将这个过去“冷门”“晦气”的职业拉入普通人的视野中,让许多人感受到其中的意义,但也为“殡葬业者”戴上了本不属于他们的滤镜。
从事殡葬行业的年轻人,主动分享自己的工作经历。(图/哔哩哔哩@汤木檀泽)
在佳颖看来,殡葬业者本身只是服务行业从业者,和大多数打工人没有什么不同。在“摆渡人”所坚持的、以“生命体验”为核心的新型殡葬服务模式之中,对从业者的职业素养、共情能力,甚至是体力方面都有较高的要求。
“前几天也有一个来面试策划的男孩子,来的时候雄心壮志,但第二天就被24小时on call的工作强度吓住了。”在采访的一个小时之内,佳颖的手机铃声几乎没有断过。400热线电话,会不断将咨询需求转接到她和其他负责人的手机上。
面对公司“24小时接线”的要求,佳颖认为“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没有人能控制逝者离去的时间。只要客户打来,他们就必须放下自己的生活,去照顾电话那端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情绪,因为对方或许正在承受着生命中最大的痛苦。
关于“死亡”的重要一课
但有时候,即便是“摆渡人”这样的“专业团队”,也会陷入自我怀疑。
小琳曾在工作中接待过一位17岁的男孩。言谈之中,小琳感受到对方“对生死有很多自己的想法”,甚至透露出自杀的倾向。那一刻她很想安抚对方,却感受到语言的无力:“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死就死了,最好猝死过去,一睡不起。但其实我们做了这行之后,见得多了,看法也会发生变化。”
“摆渡人”主持的葬礼。(图/受访者提供)
小琳想到自己接待过的那位90后母亲,想到她对于“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死去样子”的执着。“可是这样真的好吗?错过亲人的最后一面,有时候对生者来说是一种很大的遗憾。”
以她从业四年的经验来看,即便是为自己规划后事的时候,人们也无法做到百分百地感同身受,很难找到一个面对死亡的最优解。但作为从业者,她无权干涉客户的决定。
佳颖也曾以逝者家属的身份经历过这种遗憾。那是中考前夕,父母向她隐瞒了姑姑去世的消息。这虽是善意,却成了佳颖十几年来的一个心结。从小由姑姑带大的她,至今还记得获知噩耗时的崩溃。当时她几乎愤怒地向父母质问:“你们有什么权利不告诉我?”
对投身殡葬行业的年轻人来说,成为“摆渡人”未尝不是他们自我疗愈的过程。
这也是他们成年之后才补上的“死亡通识课”,因为没有人教过他们如何面对死亡。现在,他们开始自己摸索,尽管这个过程也会有些曲折。
关于“死亡”的这一课,或许早晚要补上。(图/《三悦有了新工作》)
在“死亡咖啡馆”引起争议之后,店铺在大众点评上短暂显示出了歇业状态。佳颖告诉新周刊记者,店铺歇业主要是为了业务升级,计划后续推出更多关于“生命体验”的活动,自然也有“避避风头”的考量。
与“死亡咖啡馆”这个充满噱头的名字相比,小琳和佳颖更希望“摆渡人”向“生命体验馆”的方向靠近。但显然,目前这个称呼本身,还存在着一定的解释成本。能够坦然地“死”,仅仅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