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王”失灵,轻奢转型,高跟鞋为什么被女性们抛弃
离开上海,到了北京的另一处地标海淀,场景就变了,那是一个更少见到高跟鞋的地方。没有SKP贵妇和CBD精英,只有数不清的码农和大学生。时尚基因缺乏的这里,海淀风就是北京人自己的老钱风,华丽的小套装、LV包包和高跟鞋,远不如黑色羽绒服、教辅机构帆布袋和平底鞋来得实在,这样的穿搭,能在鸡娃和鸡自己中,找到舒适的平衡点。
落灰的高跟鞋
越来越多的女性正在抛弃高跟鞋。
今年3月,回老家参加朋友婚礼的徐敏,放弃了将高跟鞋当作出席婚宴的指定用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斐乐的厚底运动鞋。对她来说,休闲舒适的厚底鞋,既能“长高”,穿着还舒服,比起高跟鞋,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一位新娘陈玫也是如此。读书时,她以为自己未来的婚鞋会是镶满亮钻的高跟鞋,但去年,一家运动品牌的银白色运动鞋成了她搭配婚纱的不二之选,“运动鞋日常也能穿,绝对会穿回本”。
徐敏人生最后一次穿高跟鞋,是在2019年某时尚杂志的年会上,在此之前,她已有三年没碰过。那次年会,为了搭配裙子,她临时走进H&M,花79元买了一双细跟高跟鞋,对于只穿这一次的她来说,这个价格正合适。
这双鞋的细跟大约6厘米高,前脚掌处鞋底极薄,正因为如此,穿的人重心会习惯性地往前倾,越集中于前脚掌时,薄薄的鞋底带给她的痛苦就越多,年会全程,徐敏只能用“默默忍受”来形容。
▲图 / 视觉中国
但曾经,高跟鞋还是属于都市女性的传说,在文化的塑造中,它有许多被赋予的意味,比如,是从女孩迈向女性的成人标志物,又或是职场上独立、气场强大的象征。
徐敏第一次穿高跟鞋是在高中艺考时,一双8厘米的高跟鞋,能让她看起来更挺拔。直到2014年大学毕业前,她发觉,身边的女生也几乎是一定要有几双高跟鞋的,哪怕不是10厘米,也至少有5厘米的。
越好看的高跟鞋穿起来越是“美丽刑具”,这几乎是一种共识。有人总结:爬楼梯、走斜坡、跳水坑是检验一双高跟鞋好不好穿的标准。作为一门门槛极高、运动强度极大、战损程度极强的学问,大部分高跟鞋入门即劝退。花了好些年,徐敏才练就了一身穿高跟鞋如履平地的本领。
更现实的因素是,高跟鞋会平等地教育每个穿着它通勤的打工人。
它总能精确地卡在每一个可以卡进去的缝隙里,高跟鞋之于打工人,一度和社死划等号。没有一双细跟高跟鞋能从地铁、地缝以及窨井盖中全身而退。既然细跟不适合通勤,粗跟也能申请应战,但为了保证舒适度,就算是干练的都市丽人,也要在包里常备创可贴和休闲鞋,以备不时之需。
作为重要的通勤工具,北京地铁上,也越来越少见到高跟鞋。这里换乘的复杂程度,足以让任何一个穿高跟鞋的人付出代价。林芷曾经穿高跟鞋乘10号线到国贸站,再换4号线,两段长达几百米的换乘通道,让她后悔不已——回家后脱下高跟鞋,双脚增加了6处水泡,脚踝也被磨破了皮。“走过最长的套路,是北京地铁的换乘路。”
等到了职场,一双高跟鞋,可能瞬间能击穿年轻人的信念感。
去年11月,00后张琪被委以重任,参加总公司的生产业务改进比赛,参赛着装要求黑裤子、白上衣、黑皮鞋。为了表面上的光鲜体面,和要立足于职场的信念,张琪脚踩5厘米高的高跟鞋上台讲PPT,讲台从左至右不过几步的距离,她走出了英勇就义的悲愤:展示还未开始,当着全场所有的参赛者和评委的面,一个踉跄差点摔在了地上。
▲张琪参加比赛时穿的高跟鞋。图 /受访者提供
“要是我不穿高跟鞋,是不是还能获个奖?”张琪永远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也是最后一次,好在,79元买来的大东高跟鞋,放着吃灰也不会太心痛。
身心的疼痛是一方面,真正让徐敏和高跟鞋正式告别的是流行趋势的退潮。
3月的一个周末,下午三点,北京三里屯潮人出动的最佳时分,街拍的大爷、配合的网红和乱入的路人,都是太古里不可或缺的风景线。朝阳区过去统计过,三里屯太古里客流量高时,约在日均6万人左右。这是京城的时尚地标,潮人们的行头,也在一定程度上诠释着当下最流行的风格,但大多数人,都是脚踩球鞋、厚底鞋、乐福鞋、玛丽珍鞋、洞洞鞋,甚至是拖鞋。人潮汹涌的半个小时里,我们只找到了7位穿着高跟鞋的女性。
大学毕业三年后,徐敏发现,身边最经常穿高跟鞋的人变成了微商和销售,年轻女孩曾经爱不释手的高跟鞋,也成了大家眼中妈妈辈的专属,甚至沦为“精致土”的代名词。
高跟鞋的命运,早就暗藏在一串数字里。2018年,高跟鞋市场萎缩近120亿美元,占鞋类市场销售比例已不到20%,而且较2017年少了一半以上。根据 NPD Retail Tracking Service 的数据,2017年美国高跟鞋销量,比 2016 年下降了 11%。
运动鞋踩在高跟鞋上
高跟鞋的退出,是因为遭遇了一系列强健的对手。
2017年是它的命运转折点,小白鞋的鼻祖 Adidas Stan Smith 在那一年爆火,随之而来的跟风者不乏Nike、PUMA这样的运动品牌,还有Alexander Mcqueen、GUCCI等没有运动基因的大品牌,纷纷推出自己的小白鞋。当年,小白鞋一度被认为“谁拥有了它,谁就拥抱了时尚”,在被时尚界掺了一脚后,仿佛全世界的运动鞋,只剩白色了。
时尚的风向总是往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吹,就像我们永远不会想到,年轻人在洞洞鞋和勃肯鞋之间,选择了足力健老人鞋。在破鞋和丑鞋之后,还能继续用“恶心穿搭”对抗无处不在的“美役”。
如果说现在流行的“老头风”是年轻人对松弛感的拿捏,那小白鞋的横空出世,就是松弛感穿搭界的鼻祖,把足够松弛的平民化时尚穿搭推向了顶端,同时也开启了时尚界对休闲运动鞋追捧的时代。
无论是设计越来越丰富的平底鞋,还是风头很大的丑凉鞋、老爹鞋,女性们对于鞋子的选择,开始变得更多元,也更舒适了。明星也会在重要场合脱下高跟鞋,换上运动鞋,比如穿运动鞋走上 Met Gala 红毯的Serena Williams。
▲穿运动鞋走上 Met Gala 红毯的Serena Williams。图 /网络
“舒适度”,已经成为消费者的基本需求。生活越忙碌,步伐越快,就越需要一双舒适合脚的鞋子,这对所有年龄层的女性都适用——那些被社会反复捶打的年轻人最终发现,精致悬浮穿梭于写字楼是工作,平平淡淡脚踏实地才是生活;而对身处夹心层的中年人来说,与其用一双高跟鞋让本就辛苦的生活雪上加霜,不如穿上合脚舒适的平底鞋善待自己。
高跟鞋的失落,换来的是运动鞋品的备受追捧。时尚搜索平台 Lyst ,在2018 年统计过第四季度搜索量最高的时尚单品,其中,运动鞋已经在前十名中占据四席。
受健康生活方式的驱使,运动健身人群不断壮大,舒适也就成了穿搭的首选。比如与运动鞋相对应的,是同样销量和势头走高的瑜伽裤。没有换上过Lululemon瑜伽裤和休闲鞋的博主,就谈不上真正和潮流接轨。而近几年火起来的始祖鸟和Lululemon,几乎逆转了日常的穿搭流行趋势,冲锋衣外套和define夹克,也可以是打工人的新工服。
身穿运动装备,你几乎可以出入任何场合:约会、逛街、遛狗、运动……瑜伽服、紧身裤和运动鞋,能占据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大的比重,但如果是穿着高跟鞋出场,就只剩下不合时宜的尴尬。
运动休闲穿搭,能有这样的风潮,是因为传统的运动品牌一直在向休闲的边界靠拢。比如lululemon的dance studio工装裤,阿迪达斯的sportswear新系列,2024 Nike的新品主打卫衣和套头衫,很难区分哪些是运动服,哪些是休闲服。那些潜在的消费群体,可以横跨运动圈和生活圈。但高跟鞋,注定只服务于少数人的审美。
这也导致,中国大部分商场里,原来被百丽、达芙妮女性占据的黄金位置,这几年间也已经逐渐被斐乐、Lululemon这样的运动品牌所替代。
而那些主打日常休闲的快时尚品牌,也纷纷在转向运动领域布局。比如 H&M Sport、Zara的运动系列 Athleticz、优衣库的Airism。
2022年,H&M做的 H&M MOVE,推出其运动系列,提供各种瑜伽裤、运动背心、跑步装备等。同年,Zara推出「Athleticz」和针对户外活动的女性运动系列。优衣库的airism系列,产品主要是各种类型的内衣、T恤、裤子,因为主打超强速干性、接触冷感、超强弹性、透气不闷热等,也成了健身人士的性价比之选。
▲日本服装品牌优衣库(UNIQLO)门店。AIRism防晒衣。图 / 视觉中国
有意思的是,业绩下滑的快时尚品牌,也能通过向运动休闲方向的倾斜,实现业绩的增长。比如2021年,美式休闲快时尚品牌Gap在业绩下滑后,其母集团GAP集团,将资源大量倾斜向旗下的另外一个女性运动休闲品牌Athleta,才稳住了经营局面。
这些趋势都在说明:运动鞋,正在把高跟鞋狠狠踩在脚下。
当高跟鞋成为一种价值观
流行趋势扎根于文化,受价值观和地域的影响。
早些年,蔡康永说过,身边很多女孩子都对高跟鞋有一种无法理喻的偏爱。“好比大S,她走进一家鞋店,看到一双很喜欢的鞋,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名字浮现在鞋子上面。”这种偏爱,曾经让高跟鞋成为象征女性美丽和性感的代名词。
高跟鞋,被打上女性的烙印,往往和“形象好”挂钩。银行、航空公司、酒店、房地产等行业,女性从业者常常被要求穿高跟鞋上班。但随着近十年女性意识的觉醒,让不少女性察觉到,高跟鞋能带来的“美”,也是一种男性视角下的“美”。2019年,日本模特石川优美在推特上发起了一项名为“KuToo”的运动,反抗不合理的高跟鞋文化,因为在日本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女性在职场等正式场合,必须穿着浅口无带的黑色高跟鞋。
如果要给高跟鞋找一个气质对应的城市,非上海莫属。在电影《爱情神话》中,上海人时刻保持腔调,连路边的修鞋匠都认识Jimmy Choo。
作为很多女人的梦中情鞋,Jimmy Choo是华裔设计师周仰杰的同名品牌。周仰杰为黛安娜王妃设计过上百双鞋,Jimmy Choo也一度成了皇家贵族圈的象征。1999年,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超过50名女星穿着Jimmy Choo的高跟鞋走了红毯。Jimmy Choo不光是好莱坞女星的红毯战区,还是万千女生的婚鞋首选。
有关Jimmy Choo,大部分人至少听过两句话:“每个女人一辈子至少有一双Jimmy Choo”,“从你第一次穿上那双Jimmy Choo开始,你就出卖了你的灵魂”。
▲图 /《爱情神话》
但离开上海,到了北京的另一处地标海淀,场景就变了,那是一个更少见到高跟鞋的地方。没有SKP贵妇和CBD精英,只有数不清的码农和大学生。时尚基因缺乏的这里,海淀风就是北京人自己的老钱风,华丽的小套装、LV包包和高跟鞋,远不如黑色羽绒服、教辅机构帆布袋和平底鞋来得实在,这样的穿搭,能在鸡娃和鸡自己中,找到舒适的平衡点。
但即便高贵如Jimmy Choo,为了讨好越来越不喜欢穿高跟鞋的女性客户们,也得做出改变。
Jimmy Choo、Sergio Rossi和 Stuart Weitzman 等以高跟鞋著称的品牌,鞋履销量在2020年都有所下降,它们不得不适应市场需求,开发运动鞋和低跟鞋,在兼顾美观、时尚的同时,开始更加注重舒适性。比如 Christian Louboutin 推出缀有金属铆钉的运动鞋,Roger Vivier 打造出带有标志性方形扣的跑步鞋,Jimmy Choo 将招牌的闪粉嵌面工艺融入到运动鞋上。
国际大牌尚是如此,国内的鞋企也并不好过。在线下零售占主导的年代,百丽和达芙妮是绝对的“鞋王”。巅峰时期,百丽全国门店数量超过万家,达芙妮以近乎每年上千家的速度扩张,2012年时在全国开出了6881家门店。
但2017年,“鞋王”百丽黯然退市,达芙妮则以年均过千的数目紧急关店。那些想要存活下来的鞋企们,也正在急切地作出调整。比如传统的高跟鞋在门店中占据的比例越来越小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好卖的平底鞋和运动休闲鞋。随机走进的一家百丽门店,一进门最吸睛的C位,留给了乐福鞋和其他休闲款的皮鞋,全店仅有几双高跟鞋,被放在了门店靠里的货架上。
▲百丽门店。图 / 视觉中国
一位入行十年的女鞋从业者回忆,她经历过四个女鞋行业趋势的变化。2014年-2016年间,高跟鞋的销量还与之前能持平;2017年开始,小白鞋因为百搭、清爽、舒适,成了每家鞋店的必备款;近三年来,方便穿脱的乐福鞋又成了门店里回头率最高的款式;从去年开始,走复古路线的玛丽珍鞋成了最热门的单品。
流行趋势不断变动,高跟鞋始终不算是一种大众化的品类,但“买高跟鞋的人的确越来越少了,客人一般也是在特殊场合的情况下才有这种需求”。目前在她的店内,高跟鞋仅仅占到了全店鞋款的一成。
除了女鞋品牌迎合市场,推出更多款式的休闲鞋,高跟鞋本身也在发生变化。从前,细高跟是时髦的代名词,疼痛感也被默认为解锁时尚所要付出的代价。然而,当洞洞鞋这类以脚感舒适为先的鞋款被主流时尚认可后,曾经“带刺的美丽”,也就变得没那么必要了。
即便是高跟鞋品牌,也开始将舒适度列入考虑范围内。一是鞋跟面积加大,粗高跟鞋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二是鞋底加厚,给前脚掌和足弓增加舒适度。
除了产品本身在变,一些依靠百货渠道起家的品牌,也在近年开启了线上、线下协同的经营模式。达芙妮就通过授牌的方式,探索轻资产运营,简单来说就是鞋子版的“南极人”,不同的是,南极人是全品类授权,而达芙妮是鞋类单一授权,而且达芙妮没有像南极人一样,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除了品牌授权外,达芙妮仍然保持货品销售业务。转型之后,2021年的达芙妮终于实现了扭亏为盈。
而自2017年私有化退市之后,百丽国际被拆分为滔搏国际和百丽时尚,运动业务也都被划分到了前者。高瓴资本创始人张磊曾说,百丽运动鞋服销售业务是优质资产,但被女鞋业务拖累,分拆后价值巨大。
但曾经帮助达芙妮和百丽上市、实现了无数个少女们梦想的高跟鞋,属于它的光芒真的就一去不复返了么?
事实上,高跟鞋的数据不会永远下滑。时尚总是当下社会情绪的某种映照,一种单品的兴衰,往往和时代背景有着紧密联系,高跟鞋也是如此。美国 IBM 全球企业咨询服务公司调查显示,当经济危机最为严重的时刻,女性对高跟鞋的消费陡增,而且偏好的都是鞋跟最高的款式。因为当经济下行的时候,消费者情绪普遍低迷,而穿高跟鞋行走必须身姿挺立,这在无形中提升了穿着者的自信心,也就是所谓的“高跟鞋效应”。
有的时候,高跟鞋还可以是一种选择。身高一米七八的黛安娜,为了照顾查尔斯王子的身高,曾放弃了心爱的高跟鞋,两人感情破裂后,黛安娜又重新穿上了高跟鞋。
不管是不是高跟鞋,无论如何,女性应该有自己选择穿什么的权利。
▲图 / 视觉中国
(文中涉及受访对象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九亿少女”抛弃高跟鞋》ELLEMEN睿士
[2]《运动服,才是健身人的优衣库》精练GymSquare
[3]《深度|“复宠”的高跟鞋还能火多久?》WWD国际时尚特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