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岛殉职的厂长:没有他就没有“福岛69死士”
文:门田隆将(纪实文学作家,曾任《周刊新潮》编辑部记者、编辑,着有《为义捐命:拯救台湾的日本影武者根本博》、《见过死亡深渊的人——福岛核电厂员工奋战500天纪实》、《恸哭的海峡》以及《汤德章:不该被遗忘的正义与勇气》等)
“安息吧,由衷地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7月9日上午11时32分,当我从福岛第一核电厂前厂长吉田昌郎的亲友处接到吉田昌郎去世的消息时,我双手合十,在心中为他献上了默默的祈祷。
吉田自始至终没有忘记从事核电者的”本分”,最大限度地回避了”切尔诺贝尔事故之10倍”规模的灾难,的的确确,他是一位”拯救了日本的勇士”。作为一个如今依然能够继续生活在东京的人,对吉田的感谢之念油然而生。
在国家的”死亡之深渊”中奋战而”阵亡”的勇士
吉田于2012年2月7日做了食道癌手术后,身体状况一时似有恢复;但7月26日又因脑出血病倒,接受了两次开颅手术和心脏导管插入手术。但是,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最后还扩散至肺部,大腿也生了肉瘤,肝脏的肿瘤长到拳头大小。
听到这些情况后,我心中就做好了”那一天早晚要来临”的精神准备。吉田与失控的核反应炉搏斗,和首相官邸的过分干涉抗争,有时还要反击不讲理的东京电力公司总部。我认为,年仅58岁的吉田,面对国家的”死亡之深渊”,是在极度的精神压力中奋战而”阵亡”的。
2012年7月他在脑出血病倒前,曾经两次接受了我一共长达四个半小时的采访。这是我通过各种管道花费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才最终说服他接受了采访。第一次见到吉田时,他那1.84m的高大身躯,因与病魔的斗争而面目全非。但他仍然以天生的乐观和直率的口气,向我讲述了各种经历。如前所述,如果不能阻止福岛核灾的扩大,那么核反应炉失控导致的灾难规模将是”切尔诺贝尔事故的10倍”,而且,他还详细地回忆了为阻止这样的灾难发生而进行的注入海水冷却核反应炉的工作,以及部下们反覆冲入已受核辐射污染的反应炉厂房抢险的情形。
违反官邸、东京电力公司高层的命令,断然继续海水注入工作
吉田在事故后第一时间就要求自卫队出动消防车、构建海水注入系统、指挥”排气”(打开安全壳阀门,排出含有放射性物质的蒸汽的紧急措施)以保住1号机组反应炉安全壳免于爆炸。身背氧气筒,头戴氧气面罩,甚至穿上了跳入火海的耐火服,这种奋不顾身的”排气作业”,惨烈悲壮。
我在采访这些置生死于度外的部下们时,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和吉田一起,死也值得”、”厂长如果不是吉田,就无法防止事故的扩大”。如果不是心心相印的上司的命令,恐怕谁都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冲进被核辐射污染的反应炉厂房吧。对那些从作业现场回来的人,他每次必会同每个人一一握手慰问:”好好,活着回来了!真的感谢啊!”在与总部召开视讯会议时,他会据理力争,毫不退让,吉田的一言一行,更是增强了部下们的凝聚力。最能反映吉田行事风格的一幕,可以说是在是否停止注入海水问题上的应对。当时在官邸待命的东京电力公司研究员武黑一郎,传来了官邸要求停止注入海水的命令:”官邸一直在唠叨,要求马上停止。”吉田顶撞武黑道:”说什么呢!不可能停!”
在第一线战斗到最后的”福岛69”
2011年3月15日早晨,2号机组安全壳压力上升,最大的危机来临。吉田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每一张”和自己一同去死的人”的面孔,并谈到了当时挑选抢险人员的场面。在厂区抗震楼二楼的紧急情况对策室指挥抢险救灾的吉田从椅子上站起,接着扑通一下坐到地板上,低头开始了冥想。
他盘腿打坐,一副沉思默想的架势。 “那时,除了不停地注入海水以外,没有其他手段可以有效防止核反应炉失控。我必须决定让谁去注水,这也等同于让谁和我”一起去死”。让这个家伙一起去死,还有这个家伙、这个家伙,他们的面孔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是与我同年的修复班班长。他高中毕业后就进了东京电力,我们很早就一起共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家伙一定能和我一起去拼命……”
在考虑到生与死的时候,吉田说,想起来的不外乎都是那些从年轻时代起就长期共事至今的同事的面孔。 “脑子里浮现出的都是和自己年纪相近、长期一起工作的同事。我感到让他们去死于心不忍,但是,到了这个地步,除了继续注水没有其他选择,所以最后只能让他们拼命了。就这样一直坐在地上,脑子里来来去去想的都是这件事……”这是一个悲壮的场面。后来欧美的传媒将这时的情形称为”福岛50”,而实际上与吉田共同留在第一线的,不是50人,而是”69人”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避免核反应炉失控——这大概就是在福岛第一核电厂事故现场抢险救灾的人们共同的意愿。吉田他们没有放弃希望的奋斗,最终阻止了福岛的毁灭,以及日本”一分为三”事态的发生。
发生在为海啸对策而奔忙之时的大地震
吉田去世后,主张废核电的传媒开始抨击吉田,称他是”在海啸对策上持消极态度的人物”,令我非常吃惊,因为这与事实截然相反。吉田于2007年4月就任总部的原子能设备管理部长。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研究海啸问题。
尽管土木工程学会的海啸评价小组会公布称福岛县海域没有引发海啸的”波源”,日本的最高防灾机构——中央防灾会议(会议主席:总理大臣)做出了”将福岛县海域排除出防灾对策探讨对象”的决定,但吉田针对明治三陆地震(发生在1896年的岩手县三陆海域,海啸造成约22,000人遇难)引发的海啸波源,进行了如果在福岛海域发生时会如何的”虚拟估算”,据此得出了”海啸最大时可高达15.7m”的估算结果,因此,他请求土木工程学会的海啸评价小组会对波源进行正式的审议工作。而且,吉田为获得869年发生的贞观海啸的波高数据,甚至进行了堆积物的调查,并得出了”4m”的调查结果。
建设巨大的防波堤并非易事。如果大海啸真的袭来并被巨大的防潮堤阻挡,海啸就会横向流去,为周围的村落带来巨大灾害。而且,巨大的防波堤还会改变大海的生态环境,所以,除了对渔业的影响外,还存在着”环境影响评价”等需要一一解决的问题。在海啸对策方面,吉田非但不”消极”,而且为了获取”公认”的证据以说服周围的地方政府采取相应对策,他比任何人都”积极”地开展了各种工作。但是,就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地震”,其威力是阪神淡路大地震的358倍,关东大地震的45倍,这是任何一个学会、研究机构都不曾预测到的。身为福岛第一核电厂的厂长,吉田不惜生命坚守岗位,指挥了救灾抢险。
在吉田领导下,部下们团结一心,反覆多次闯进被核能污染的反应炉厂房,终于回避了最坏事态的发生。正是吉田”那时””在那里”,日本才因此得以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