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为姐追凶15年:外甥提出用200万为父亲换谅解书
文|魏芙蓉
编辑|王珊瑚
三姐遗骨被挖出来那天,大雨下了整一夜。那是去年的7月23日,距离三姐失踪已经15年。
警戒线外围满了人。警方从晚上八点挖到第二天清晨。杨钢一直守在前门,突然听到屋子里没了声响,挖出的遗骨被警察从后门直接装车运离。事后进入现场,一楼大面积的地板砖被敲碎,泥土翻出,他知道,警察在下面找到了姐姐。
埋尸地点是一幢三层高的楼房,一楼出租给人来人往的母婴店,姐姐一直就沉睡在下面。那里曾是姐姐家的院子,杀害姐姐并埋尸的凶手,是她的丈夫。
这是杨钢追寻了15年的答案。他今年42岁,2007年姐姐失踪后,杨钢花了大量时间蹲守在姐姐生前生活的院落,希望见到姐夫,找到姐姐失踪的真相。
在这里,杨钢看到了不断垫高的地基和加盖的新楼房,却迟迟未能等到姐夫和外甥的露面。直到去年案件告破,姐夫张宏斌落网,他承认杀人并埋尸院中。
真相传开后,杨钢从邻居口中得知一个铁桶,里面种满了仙人掌,被放在张家院子里,很多个初一、十五,邻居都注意到张家人围着铁桶祭拜。他们还提到,姐姐的儿子、也是杨钢的外甥,结婚那天也曾在母亲埋尸的楼房前大哭。
杨钢在院子一个不起眼的墙角找到了铁桶,它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四周散落着香灰。这些年杨钢进出院子无数次,他惊讶于自己竟然从没注意到它。
铁桶下到底有什么名堂?趁着天还没亮,杨钢找来一把铁锹,叫上两个朋友,他们搬开铁桶,往下挖了一米深,泥土中出现了一根长长的红布条。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听邻居说,有一年,张家请了大师来家里作法。
院子墙角的铁桶和仙人掌。讲述者供图
那几天,杨钢晚上无法合眼。“每次想到我姐身上压着一栋楼,我就觉得他们家太可恶了。”警方撤离现场后,杨钢仍守在埋尸楼前不愿离开,他买来花圈和白布,为姐姐追悼。凌晨三四点,纸钱在脸盆里点燃,没有一点儿风的天气,火球一下子蹿了起来,燃着的纸片旋转着飞向空中,足足升了两层楼高。
在场的人紧紧注视着这一幕,有人说:你姐姐的冤情太重了。
杨钢的追责没有结束。姐姐遇害案在今年进入法院审理程序,并即将迎来对凶手的最终判决。如今姐姐的遗骸仍躺在殡仪馆中,杨钢希望等来的最终答案,能让姐姐真正入土为安。
以下是杨钢的讲述。
消失的姐姐
我爸妈在电话里告诉我,我姐姐找不到了,是2007年,我因为入室抢劫罪在上海监狱服刑的第一年。
知道这个消息时我姐已经失联两个月。我姐夫张宏斌的说法是我姐来上海探监来了,而且是他亲自把她送上的大巴车。我说这不是瞎讲吗?我根本没见到人。我当时就觉得情况不对,肯定出事了。我让我爸妈赶紧去当地报案。
我姐姐家里什么情况,我比我们家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当年我小学毕业辍学,年纪小没法出去打工,我姐姐就把我接到安徽界首市,给她的生意搭把手,我们一起生活过五六年。当时她跟我姐夫在镇上做煤炭生意,公婆做建材生意,30多年前就已经是镇上的万元户。
在外人眼里,可能会觉得我姐姐嫁得很好,生活幸福。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我去了后就发现,我姐姐和她婆婆三天两头吵架。生意没经营好?小孩怎么带的?几句话说不到一块两个人就要打起来。
对于我姐夫张宏斌,一直以来我在心里是特别瞧不起的。很多次我姐和她婆婆吵得凶,他都帮他妈一起扇我姐,过后又赔礼道歉,哄一哄。我觉得他很懦弱,妈宝男,没担当。所以每次吵架,我总把我姐姐拉到一边,让她少说两句,毕竟我们是外地来的,别让我姐姐挨打吃亏。
我姐是个大大咧咧,很爽快的人。但对婚姻她总说没办法,自己的工作辞掉了,小孩也有了,为了小孩也要忍一忍,“等我儿子长大了,他们还能这样对我吗?”她把改善生活的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
姐姐和张宏斌的结婚照。讲述者供图
在她身边干了五六年,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太憋屈了,决定离开去上海闯荡。当时我姐极力挽留我,她说我父母亲岁数大了,等之后我结婚,由她来帮我买房子操办婚事。我知道,她在外乡没有亲人可以依靠,想把我留在身边,像个支柱一样。但我坚持去了上海。
我见我姐最后一面是在2003年。我在上海打拼过得很辛苦,我姐好几次跟我打电话说,外面不好干就回来。我也考虑过这个可能,那次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她身边住了两三天。她们家条件确实越来越好了,又盖了三间房子。但我姐姐在家还是没有什么发言权,婆媳照样天天吵,天天骂。我觉得要看别人脸色过日子太累了,给我再多钱我也不想,所以住了两三天之后我再次离开了。
2007年我姐失踪后没多久,张宏斌说我姐跟别人跑了,主动找上门来跟我父母要人。当初我也想过其他可能,比如她是不是离家出走,或者被人骗去传销窝点了。但以我对我姐的了解,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不跟家里联系,我姐很孝顺,不管是工作还是结婚,每隔几个月就要回来一趟看看父母。
连续几年我姐都没有一点消息,我大概就确定她人不在了。服刑期间我做不了什么,只能跟监狱管教说家人出事了,申请每个月多打几次电话回家。我在电话里得知,我爸妈报案后,由于一直找不到实质性证据,警方无法刑事立案,我姐只能被算作“失踪人口”。
最初几年,张宏斌尝试过登报寻人,2009年和2010年又两次向法院起诉离婚,但都被拒绝。我更怀疑是张宏斌害了我姐。
我跟我父母说,一定要坚持去市公安局或者信访部门反映问题,不要放弃。直到2010年,张宏斌涉嫌故意杀人被界首市公安局刑事拘留,但没获得有力证据,六个月之后他就被释放了。
我在监狱里很着急但又没办法。从小我就跟这个姐姐关系最好,我们家兄弟姐妹五个,她老三,我老五,比我大八岁,我是被她照顾着长大的。小时候最期待的事就是三姐回家,我们家里虽然兄弟姐妹多,但他们都离得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只有我三姐每次节假日都回来,她会带来水果零食,给我从头到脚置办新衣服,那是三十多年前,我们家穷,平时父母只能照顾到温饱。我姐让我的童年过得非常幸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她对我来说就像第二个母亲。
服刑那五年,我花了很多时间自学法律,也努力争取减刑早点出狱,我在里面发誓,不管再难我都要找到我姐姐。
警方对挖掘出的尸骨鉴定书。讲述者供图
寻找姐夫
这些年我经常有种念头:如果当初我留在姐姐身边,搁那边安个家,和姐姐有个照应,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对姐姐的失踪其实是有点自责的。
2011年我服刑结束,刚出狱没几天我就去了姐姐之前住的房子。我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了?她失踪前过得怎么样?我想跟张宏斌当面对质。另外我也想见见我外甥,他妈妈就这样无声无息消失了,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几年没来,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姐姐原来住的房子翻新了,院子里的土垫得很高。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房子、店铺都对外租出去了,张宏斌和我外甥都不在家。我找到几百米外他父母家,我尽量心平气和的,喊他们叔叔婶子,希望态度好些能让他们多说点关于我姐的事。
这么多年没见,刚开始他们也很和气,“你回来啦”。但一问到我姐和张宏斌的事他们什么都不肯透露了。我问张宏斌跟你们有联系吗?“没联系。”张云明呢?(外甥)“不知道。”再问下去他们就说我姐姐跟人跑了,他们也在找。
在张家问不到任何信息,我便找邻居打听。住在附近的很多都是我当年认识的老邻居,他们告诉我,张宏斌这些年在广东、温州都待过,很少回家,过年过节也不一定能见到他。
为了守到张宏斌、找到他们的漏洞,我时不时地就来打探消息。刚出狱那几年我干过建筑队、钢筋工,在厂里上班,也当过司机拉客,在合肥、浙江一带工作,只要一有时间,手头宽裕点就会回来。
后来挣了点钱,买了辆二手车,来回就更方便了。来的次数多了,张家父母开始反感、并处处提防我。要是让他们知道哪户邻居跟我说了什么,他们事后会找到人家家里吵架。后来邻居看到我都紧张得很,不敢跟我说话,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了阻挠我,他父母还到处散布谣言。我在打听消息的过程中好多邻居都问我,你是不是被他们家里告得吃了十几年官司?我事后了解到,原来张家父母不仅到处跟人说我坐过牢,还说是因为我冤枉他儿子,说我不是什么好人。
别看张家父母年纪大了,他们警惕性确实高。有次他们在店里做生意,我把车子停在对面的马路上,他父亲注意到我的车停了半天,专门查看了我的车牌。界首市的车牌是“皖K”打头,我的车牌是“皖N”,他好像看出问题来了。我准备开车走,他父亲骑着电瓶车就跟着我车子后面,我停下他也停下,我绕了一大圈才甩掉他。
后来为了不打草惊蛇,我都绕路走,避免经过他父母家门口。我重点找当年跟我姐姐关系好的邻居,晚上带着礼物偷偷上门,“你帮个忙,张宏斌如果回来,打电话告诉我一下。”
另一方面,我也不断写材料和文章递到市里、省里的相关部门,希望他们能重新启动调查。我怀疑我姐姐就埋在院子里,后来公安机关找我录口供时我也是这么说的。为什么呢?当年我从我姐姐家走的时候,很大的两套院子,少说也有几百个平方,我出狱后告得紧,院子里不断在盖新房,地势都垫得很高,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反常。
以我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挖院子。突破口只有张宏斌。我从2011年出狱就开始寻找张宏斌,找了10多年都没找到。离他最近的一次是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他的邻居给我打电话说张宏斌回来了。接电话时很晚了,我大年初一赶过去,从下午一直守到晚上十一二点钟,最后还是没守到人。
记不清有多少次,我请求界首市公安局,包括私下找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希望他们能从中调解、安排我跟张宏斌见一面,“只要让我见见他就行,我问些问题,绝对不会跟他发生冲突的。”我跟他们保证。
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努力起了作用。2018年我终于接到了张宏斌主动打来的电话。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厂里上班。我提出让他请几天假回来一趟,我们得见面好好聊聊我姐的问题,她失踪那么多年了,“开始你讲把她送上大巴车上了,后来你们家人又说她跟人跑了,到底哪一个是真相?如果她真跟别人跑了,我协助你找。”
他说现在很忙,请不了假,过年再说,电话讲了不到三分钟他就挂了。过年他当然也没出现。这个号码后来我不知道打了多少遍,换了很多手机打,再也打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