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中年男人,因为跳舞走红网络
不久前,一段短视频流传网络——在一间舞蹈练功房内,一个穿着黑色西裤、黑色皮鞋与灰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站在几位年轻学生前,领舞舞蹈《奔腾》选段。
视频里,这位中年人伸展、腾挪,眉头紧皱,目视前方,就像带着千军万马横跨草原,最吸睛的是他的肚子,网友调侃,第一次觉得男性的肚腩有了生命和性格。很快,网友们就认出,领舞者是中央民族大学舞蹈学院院长姜铁红。作为《奔腾》第五代领舞,朝鲜族出身的姜铁红已经表演了近三十年,在短视频不曾出现的年代,他曾因此在全国各大舞蹈比赛中夺得多次冠军。在舞蹈生涯最盛的时候,他因伤离开舞台,转向教学,而在漫长的等待和练习中,他又重新找到了舞蹈的信心。
姜铁红走红后,我们在民族大学舞蹈学院的一间会议室见到了他。十天前,刚走红的那天,他曾被前来采访的记者堵在这里,一整天没出屋。他和视频里的穿搭一样,唯独不一样的是,肚腩小了一点——过去半个多月,他每天都要把演出的片段表演三四遍,练久了,人自然就瘦了。
他的生活短暂地被搅动了。我们见面的那一天,他刚刚开完会,教研室的老师见到他,开玩笑地叫他「star」。他说,自己已经十多天没有吃过早饭了——因为每天晚上有采访,排练完要将近12点才到家,躺下就睡着,一睁眼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到了办公室喝两口奶茶,抓一把炒米,又是忙碌的一天。之后的那一周,他会更加忙碌,研究生要做开题报告,学生们要去演出,他还要出差去外地录节目。
正好到了毕业季,学校里时常有几个年轻学生提着毕业礼服行走。三十年前,姜铁红从内蒙古考到这里而后留校,做了三十多年老师。他喜欢大学校园的纯粹,喜欢做老师和孩子们一起表演,在背后紧紧托住他们。三十年后,他感受到,野性正在变得稀缺、变得珍贵,学生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希望还能够再看到一种「奔腾」起来的精气神。
他思考过,为什么这段视频会突然走红。他觉得,在自己呈现出来的野性背后,是时代需要「奔腾」,是人们从中看到了一些高兴的、振奋的力量,这些足够支撑他们在平凡、琐碎的生活里再往前探个身、走一阵。
一夕之间,短视频将他推到了更多人面前。对于突然而至的流量,姜铁红平静又警惕,他不相信一夜爆红的神话,热度总有下去的那天,「到时候,自然就不会有人再来找。」但对他来说,跳舞是已经持续一辈子并将继续持续下去的事,他还在跳,跳的是自己的人生。
文|令颐
编辑|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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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因为跳《奔腾》走红,我一开始真没想到。
网上盛传的视频是5月13日下午6点多拍的。我回到学院,穿的就是身上这个 T恤,还有西裤和皮鞋。5月25日有个活动,晚上会有《奔腾》的演出,赶上节目审查,一般我们不会穿成这样进课堂的,当时来不及换,就坐着审查了。
这个舞蹈安排就是我和孩子们一起跳,到了最浪漫那一段的时候,大家就让我上,我说我这没换衣服,大家就说不行,审查节目,你也算是演员,今天你必须得上。我们学院的赵松老师拍了一个视频,发在他的微博和抖音上。没想到一下火了,有千万的播放量。
第二天是5月14号,就感觉生活一下子有了点波动。我去上班,进了学校就有学生找我合影,有人开始叫我「网红院长」,说我是「网红大叔」,还有什么「网红大肚男」,唉呦,我的天哪,还有人说你可不能瘦,你瘦了就不行,粉丝们不干(笑)。
那一天记者们就堵在这个小会议室的门口,我一整天没出去嘛。有一个电视台的记者当天坐火车来堵我,跟我说你必须答应去拍个节目,否则工作就没了。天天除了采访,还要跳舞,记者来了,同事来了,都要求我跳一下,一个桥段跳了 30 多次。
大家说我是网红,其实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师,做了一个老师该做的事情。我不排斥「网红」这个说法,这个时代没有别的可说了,原来叫舞蹈家、艺术家,或者是舞者,但网络信息时代了,只要你有点大动静,大家都认为你是网红。
有同事开玩笑,说你这名字好啊,姜铁红,铁定的网红,姜也能补血。我说,看来我这人现在还有药用价值了,哈哈哈(大笑)。
其实,去年九月之前,我没这么胖的,每天跑步,哪有这个大肚子。当时因为学院申请舞蹈专博,我天天就在这个会议室里坐着,每天和他们一起看文本,大年三十下午回家吃了个饭,初一就又开始干活,直到专博的工作结束。每天都吃盒饭,时间长了,肚子就出来了。
视频火了以后,大家讨论最多的就是,这胖大叔顶着个大肚腩,还能跳这么灵活(笑)。大家会觉得这是审美的一个小小变化,不再一味追求瘦了,不会因为胖而不能跳舞。我也觉得,跳舞跟专业没关系,不管是胖瘦都可以跳,只要你喜欢,跳舞就是你自己的一种表达。
这个视频为什么会抓人眼球呢?因为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到位。从专业的角度来看,动作轨迹要到位,跟随着音乐的节奏要到位,力度要到位,韧度要到位,幅度要到位。对我来说,速度、方向、神态等等,已经成了身体记忆,你不用说,幅度自然就到了,我的动作幅度甚至比学生还大。
到了25 号表演那天晚上,一票难求。那天演出完了之后,我感受到了一阵热烈。后台那么多学生在呐喊,底下观众也在呐喊,看着大家,格外强烈的振奋和满足,我也乐得看见这么多人重新认识了《奔腾》。
当时有一个70多岁的老大姐拿身份证在剧场找我,想让我给她张票,她想看现场的演出,堵了两三天,后来我就把一个学生的票给她了。一个 70 岁的老大姐,能对舞蹈有这样的热爱,不是因为姜铁红这三个字,而是因为她是爱艺术、爱舞蹈的人,她想实实在在、面对面地去感受舞台表演的那种真情流露。这是舞蹈的魅力,真与我无关。
图源姜铁红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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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有好几代已经毕业的学生给我发他们跳《奔腾》的视频,说老师你给我看看,我现在是有进步还是退步?也有学生说,我们现在也发抖音跟你一起奔腾,哈哈哈。
《奔腾》是民大舞蹈学院的保留剧目。40 多年前,马跃老师在改革开放初期排了这么一部作品,到今天仍然是我们的必学曲剧目。前年校庆的时候,很多人回来点名要看《奔腾》,这是他们记忆当中 90 年代大学生活的样子。那时候,校园生活除了看电影,一说看演出,就是《奔腾》,所有人都会哼那首曲子,还会做几个动作。
《奔腾》讲的是一匹骏马在旭日的映衬下闪动腾跃,骤然间,马蹄声碎,大地震颤,一群矫健的蒙古族青年策马迎面而来。他们在草原疾驰,在蓝天下遨游。潇洒与豪迈,天、地、人、马合一,打动人的是那种勇往直前的时代气氛,展现的就是改革开放之后焕然一新的草原景象。
第一次看到我的老师们跳《奔腾》,是1989年,我刚上大学不久。当时我只觉得震惊。
他们的动作,他们的呼喊,他们的力量感,是压倒性的,他们把自己的身体状态发挥到了极致,每一个动作都做到超出标准,才呈现出了这种状态。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该怎么形容呢,从排练厅外边经过,都能听到里边排练的轰隆声。就是有股劲儿,那种精气神儿透着骨头里的骨气,一瞬间就会让你满血复活。
《奔腾》创作的年代是改革开放伊始,人们为了美好的生活在拼搏着。那个时代氛围是什么样呢?我自己经历了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连上舞台化妆都只能用最便宜的。我们之前在舞台上化妆只用油彩,那个洗起来非常痛,有的还洗不掉。当时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专业的卸妆产品,我们就会用家里炒菜的猪油蹭一点,用油融化油彩,才能洗掉。没有猪油就用汽油,抹在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我到现在都忘不掉。
印象深刻的是,到月底发工资,想吃点好的,不舍得去外边餐馆,就和同事在宿舍涮羊肉,一斤羊肉片8块钱,买上10斤,哥几个吃完了肉,再买点菜,电饭锅打开煮,香啊。
80 年代最流行的词就是万元户,一说谁家是万元户,完全就天文数字。我中专毕业工资是27块5毛钱一个月,一万块钱做梦也不敢想。周围有朋友的哥们有下海经验,一年回来挣了好几千块钱,那时候最大面值十块钱,就想那得是多大一沓子钱。
这就是改革开放给人们带来的生活转变,改变家庭生活,改变人的意识,改变人的价值体现——你去努力了,你拼搏了,有了付出。你不好好工作,工资就涨不上去啊,后来从四级演员到三级,工资涨一点,从三级变二级,工资又涨了,你就只能搏。
所以一说到《奔腾》,就代表着那个时代人的精神气,那种想要努力,想要去搏一把的冲劲儿。我现在还记得马跃老师跟我说:「《奔腾》表现的不只是马的精神,更多的是马背上人的精神。」其实就是奔腾的心,一种顽强的生存下去的信念。它也是历史的一个产物。
我是《奔腾》的第五代领舞,我做领舞的一个优势是,模仿能力强,模仿动作、也模仿情感,那里边都是有戏的。
马跃老师是《奔腾》的编导,我们排练的时候,他给我最大的帮助,就是给我留下很大的空间,让我自己去琢磨动作和表演。表演的过程中,老师会放大我们的优点,不会浪费时间抠缺陷,我的优点就是很奔放,会琢磨戏,马跃老师就会让我的心理动态通过身体语言无限放大。
比如其中有一段情景,骑手在黑蒙蒙的夜色里骑行,你想,这种时候,一个人你不恐惧吗?伸出五指,什么都看不见,你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又或者说,一会儿狼来了怎么办?
这时候,人的内心可能是慌的,在表演的时候,他不敢眨眼睛,神色很紧张(蹙眉状)。但依旧没有什么能阻挡他,还是继续勇往直前,你甭想让我退缩,黑暗也不能吓到我,这是从心里透出的精神和骨气。最后,这个人勇猛地战胜了一切,迎来了日出,人的身体也会舒展起来(伸展状)。
这种对于戏的揣摩可能是很小时候扎的根。我是黑龙江人,四岁以后,我们一家到了呼和浩特。父亲也是舞蹈家,我们就住在内蒙古自治区歌舞团的大院里头。
小时候我们是在一种演戏的氛围下长大的。院里的家长们都是搞艺术的,经常凑在一起跳舞、演奏、演戏,40多个孩子跟着又听又看,凑在一起就玩过家家,你演坏蛋,他是解放军,拿着「枪」互相打,喊着举起手来投降。大人们看到我们在玩,也会指点几句,你怎么去表现解放军的威严,怎么用一个眼神、一个躯体动作表现坏蛋的狡黠,坏蛋听到解放军的一声口令,下意识可能就会一抖、身子一缩,这一缩就是戏。天天就这么玩、这么演。时间长了,我对于「演」「戏」就不陌生,到了之后学跳舞的时候,也会这样去揣摩人物的心理。
1991年,我就上台开始跳《奔腾》了,也因此拿了几个比较重要的奖。一直以来,我都很看重马跃老师的评价。演完出下来我就看老师的神色,他表情很严肃,我就会觉得说,完了,今天肯定是哪儿没表现到位,没让他满意;有时候,他会笑笑,哎呀我就满足,都能飞了。这个评价为什么非常重要呢?因为这说明我在训练的时候,我思考的东西有效了,我的努力是准确的,思路是对的。
年轻时候领舞《奔腾》的姜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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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火了以后,我最真实的想法是,它就是个热搜而已,哪天热度没了,也没人来找我了。这种谨慎或者说观察,也是我经历过的。
青春的时候我很拼。那时候舞蹈圈子小,我们去跑演出,大家看到姜铁红其实就跟这两天差不多,马上就要跟你照相、要签名。
1999年,我大学毕业后不久在一次京西宾馆的汇演中,意外摔伤了,半月板受伤,后十字韧带断裂。
这对我来说是相当大的打击。那时候,我31岁,我的舞蹈人生行进到了最好的时候——身体机能好,对舞台有掌控,也熟悉表演,有一定的人生阅历,对情感和戏有理解。对舞蹈演员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状态。
改变就是瞬间发生的。啪一下,你就必须要离开舞台了。你筋都断了成残疾人了,还跳什么跳啊?受伤之后那几个月内心煎熬啊,没人再找你上台,没人再找你跳舞,没人再找你演出了,连收入也少了。
最重要的是腿坏了,医生跟我说,可能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用充分的力度和姿态去跳舞了。
之后几年,上不了台了,我就只能看别人领舞《奔腾》,这个差距是巨大的。坐在舞台底下,看着别人跳舞就委屈,自己不能跳,唉呦,那种心情真的很复杂。我会想,如果我站在舞台上,听到这段节奏,我会怎么怎么处理,到了这段情节,我又要投入什么样的情绪,手脚止不住想动起来。
演出结束之后,演员们下来一起聊天,他们说自己特别紧张,想跳出我的样子。我说紧张是对的,有紧张才会有敬畏,但你不要像我一样,你不要成为我的附属品、复制品,你要跳出自己的风格、胆识。跳舞跳的是你的韧性,这种韧性透着你的青春靓丽,透着你的不服输。
后来我想了想,这句话我也是对自己说的。
没过两年,我又遇着一次打击。那段时间,反复发高烧,在医院吃抗生素、打抗生素,整个免疫系统坏了,人就彻底崩溃了。我走10米,冒一身冷汗。就觉得完蛋了,这身体弄成这样还能活不?没法再想能不能跳舞的事儿了,只要能活着就行了。躺在病床,人生观整个就变了。我再也不想争什么,不想去拿奖、去出头,只想要我活着,我只想要陪陪父母亲,其他的对我都不重要了。
有一天早上,我就站在医院的露台上晒太阳,突然觉得浑身有了力量。我穿好练功服、运动衣,穿着一双蓝拖鞋,到露台上,做了一些舞蹈组合动作,把当年上课时候马跃老师教的舞蹈从头到尾过了一遍,突然就发现自己又能跳舞了。医生也说,你这是回光返照了(笑)。
那个时候,我获得了一种真正的释放,我也理解了舞蹈的纯粹一面。就是没有功利性、没有目的和杂念,全放下了。我想跳舞就只是因为活下来的喜悦和平静。很快我就出院了,新的人生重启了。
之后是一段平稳期。我要上课、要编舞剧、要带学生,中间很少上舞台,但我也从来没有停下跳舞。或者说,跳舞是我的日常。我在小区楼下倒垃圾,突然就跳起来,我可以跟空气交流,我可以跟草和喜鹊交流。有一次在学校我遇到了一只小松鼠,我给它个松子,它就跑我胳膊上,我一动松鼠就跟着动,我就跳了起来,好像是我们共舞。
我在年轻的时候跳《奔腾》,气盛火力旺,整个人热情四射,动作幅度更大、更舒展。三十年后,现在每次上台之前,我的准备活动要做足,毕竟年龄大了。有些动作做不到了,但是我会通过别的动作来弥补,比如说有的大幅度胳膊伸展很吃力,我可能会加上身体的弯曲和扭动来一起打配合(侧身歪头作伸展状),但我的力度和情感幅度是绝对不会打折扣的。
经历过这些,对我来说,跳舞有了多一层的含义,更多的是在跳一种味道,跳自己的人生,跳自己所经历的坎坷,跳自己的委屈,跳自己的满足,跳的其实就是一种回忆。
慢慢的,整个心里委屈的劲儿就过去了,人也总会忘掉过去的伤疤或者疼痛。2015年,我的学生有一次在新疆参演。工作结束后,我在舞台上,试着跳完了完整的《奔腾》,那个时候是很惊喜的,也树立起来自信,我知道,我还能跳,但没有那么多机会留给我了。
到了第二年,有一次晚会是我领舞。站在台上,音乐一响,我很自然地就把自己投入进去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要做的已经不是完成一支舞蹈本身。我跳的是一种释放,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苦痛、悲喜全释放出去。我尽情地伸展、舞动,尽我最大的可能去展现,沉醉其中,那是一种幸福,跳着跳着眼泪就搁那儿转。
那天的现场,有很多老同学、老同事,他们20 多年没看到我跳舞了,看完就哭了,给我打电话说,好多年没有看到你这么绽放,看到你就想起我们曾经一起工作、一起演出的经历,看到你就获得了激励。
我妹妹也是个舞蹈家,坐在底下,她也激动,但她说哥你要注意身体,你这么大岁数了,你以为你还年轻啊。我说我 29 岁,哈哈哈。
这个夜晚让我觉得,人的一生可能就是为这一点点满足和充盈,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那种释放的浓度和强度,让我把一切的不愉快或者委屈全放下了。现在再遇着天大的事儿,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我想的是,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儿,来吧,喝一杯酒,继续干自己的工作。
年龄上来以后,跳舞的时候,还是会很快进入情感状态,但是等下了台,晚上洗完澡准备睡觉的时候,那个劲儿才上来,唉呦,这腰也疼,颈椎也疼,赶紧把腿抬高控一控,血压也不稳定。但是,每当跳起舞的时候,我觉得还是很幸福,而那种幸福和满足感只有自己理解啊。
图源民大舞蹈院宣传片《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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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代《奔腾》领舞传承下来,我最大的观察是,演员们身上的劲儿越来越不一样了,他们现在更新鲜、更柔美。
在那个视频底下,有网友留言说,老腊肉还是很猛的,后面的小鲜肉不行,太鲜了。还有人说我是套马的汉子,他们是套马的杆子。其实这些孩子跳得也不错,但大家看一个大叔跳这么猛,孩子们跳得怎么还没大叔奔放啊(笑)?这种对比性就显现出来了。
以前我在抖音上也发过跳《奔腾》的视频,但这次能够抓住人们眼球的原因之一,就是野性。这种野是洒脱,是没有雕琢感,人家说这大叔这么猛、这么粗犷,又那么柔韧,不容易。我有一个好大哥写过一首诗,里边有一句话我特别喜欢,他说鲜花插在枪枝头,钢铁也温柔。他说我的舞蹈也是这样。可能我会给人们留下一种印象,这是男性跳舞的一种魅力,男性之美就透着这种野劲儿。
现在的孩子们缺少野性,因为他们没有体会过饿肚子,没赶上计划着生活的时候,选择多了,他们的惰性也会更多一些,遇到困难时候都会躲闪,都比较温顺。他不用着急嘛,饿了拿手机叫个外卖,等着就行了,也不用考虑今天有没有钱吃饭,没钱了,去上几节教辅课,几千块钱就挣到了。没有生存的紧迫感,他们的顾虑自然就会少一些。对于这种要搏一把、拼一下的精气神儿,很难体会到。
现在是信息时代,在手机上我们可以解决所有事情。对老师来说,这是一种考验,学生们用手机一查,就知道你教授的内容含金量有多少。但为什么我会觉得孩子们理解不到表演中的感情呢?其实就是情感淡薄。
大家凑在一起,你看你的手机,我看我的手机,你跟他说话,我就看手机,你们说的跟我没关系,聊到自己的时候再把手机一放,另一个马上又抓起来了。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没有了,没有办法去理解一个人,说话就是为了工作、谈事儿。我经常觉得,在这种电子设备的影响下,孩子们得到的是毁灭性的头脑、毁灭性的思维、毁灭性的友情。
这是时代的不同,没有可比性,也没有好坏之分。
我刚来民大的时候,整个学校才五六千人,学校附近还全都是村庄和菜地,但那时候的氛围可活泼了,到周末了,我们不同专业的学生,坐在操场上又唱又跳围一群,一坐就是一天。
那个年代也是枯燥的。娱乐最多就是听个崔健的演唱会,去工体、去首体,一群同学互相凑钱买票,进去以后,又唱又挥手,喊得嗓子疼。一年到头就疯狂那么一会儿,剩下的时间就是天天练功,在排练室,一天一天地呆下去。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过程里,枯燥、寂寞、心烦都有。有很多次,练得浑身难受,哪儿都不对,把鞋扔了,气得坐在排练室的地上。我们那一代的舞蹈人就在枯燥当中找到了快乐,在疼痛中找到了喜悦。
但现在的孩子们都很现实。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前两天这条视频火了,马上就有学生问,姜老师,你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他也想学学。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我 56 岁了,积累到今天就爆发一下吧。等你 56 岁,你也可能会爆发,到那时候你可能比我猛。
就像你说的那样,在学校里,他们为了考公、考研,很难回到一种很鲜活的校园生活,他们也不享受这些。也真是没有别的办法,从幼儿园开始,他们就补课,你不这样就跟不上,这是整个大环境的氛围。不管是舞蹈也好,其他的学科也好,他们现在所有学习的专业,到最后是不是真正能够体现出他们的价值,我对这一点是存疑的。
孩子们想一夜之间成为明星,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哇,那种风光。或者涨点粉丝,卖货挣点钱,一个月挣五六千、一万也行。这可能是当下这个时代改变生活,获取成功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但我也会提醒他,那叫昙花一现。我说姜老师也一样,等热度没了,也没有电视台和媒体来找我了。人就是这样的。当你翻过这个山顶的时候,大家看到你了,他来找你,问你,你是怎么爬上去的?他不会看到你爬的过程。
任何一夜暴富都是假的,一夜成名也是假的。需要积累,需要沉淀,需要接受。
图源《文化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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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也有人评论说,这个视频让他们看到,一个院长的业务水平也可以是在线的。
我在舞蹈学院做了三十多年教师,2018年,学校任命我做副院长,去年换届的时候就做了院长。现在我一周头三天都是有课的,每一节课,我要亲自把舞跳给学生们看,你不能胡乱跳,必须 100% 去投入,舞蹈是个纯粹的艺术。老师永远是学生的示范榜样。我会站在镜子前教动作,教形体、教语言,让他们听,让他们感受。我对他们的要求是很严格的,日常练功,这是我们最基础的。
做院长之后,行政事务肯定比从前多。但我会找时间跳舞,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可能就在校园里跳一段,每人都得找个窗口释放自己、透透气。有的学生一碰到我,会跟我比划两下,马上我们一起面对面跳一段,跳完他们就很高兴走了,我也很乐于看到这一幕,现在敢 battle 了,说明练得胸有成竹了,否则他不敢。
对我来说,跳舞里有一种传承。我小时候喜欢踢球,但父亲就只想让我学跳舞。考大学之前,我在内蒙古歌舞团,成为了一名舞蹈演员,我一直比赛,拿奖。我也想明白了,我父亲为什么一直让我学舞蹈,其实就是他年轻的时候没得到的,我给他全得到了,他获得奖和名次没那么多,现在我全给他获得了。
有一次,我跟父亲坐着聊天喝酒。我说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让我学这个了,是你没得到的东西,我也获了奖了,名次也不错。我以为他会夸我,但是他问,那你满足吗?我说我真的很满足。他说,那你还得继续。
我和我儿子一起演出过,但我觉得,我不需要他去给我挣脸面,父辈的荣光不需要和他的成长联系在一起,他有自己的路,有选择的自由。
我也想过,如果没有成为舞蹈演员的话……我想过当兵,也想过做一个捡石头的人。我非常喜欢石头,不管什么形状,看到好看的顺眼的,我就会捡,办公室就摆了好多,放桌上都很好看。经常我就背个双肩包,穿个大裤衩,穿个高筒大皮鞋,穿全是兜儿的坎肩,拿个锤头,满山敲石头。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
石头放在我面前,我可以坐着跟他们聊一整天。朋友们都说你神经,弄堆石头放着,饭也不吃。看着石头,你会有很多想象,你看这个不规则的,是不是越看越像个马?再看那个像一朵云,你把它俩放在一起。唉呦,又成了一个新的形象。
人在面对石头的时候,会获得很多精神上的慰藉。我从石头身上学舞蹈,学那种坚硬和力量。
大家喜欢我跳的《奔腾》其实是一个时代情感的体现,人们非常需要一种力量来振奋。经过过去几年,人们压抑太久了,其实是需要释放的。一看有这么一个老头跳得这么高兴、这么快乐,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在学校外面走,还看到有人刷这个视频,俩人说起这个就很兴奋、很惊讶,手里边还比划着。我想,大家通过这个舞蹈也许能稍微释放一下,获得一种积极向上的力。
过去一些年,每年我自己要到草原呆十天半个月。朋友们帮忙搭个蒙古包,离旗上有个 200 多公里,在毫无人烟的地方,靠着河流小溪,脚底下就是牛粪。我再弄个小冰箱,宰一只山羊,架两口锅,去河边打点水,一个煮奶茶,一个煮肉,晚上自己拉发电机,取电照明,有一点微弱的灯光就够了。
天儿热了就往水里一躺,黄瓜、西瓜、啤酒都在里头扎着呢,想吃了随手一捞。这就是完全自然的生活,特别舒服,让自己静下来。我可以随时跳舞,在草地上滚来滚去,跳入水里,忘却一切烦恼。这种生活总是特别短暂,等再回到这些钢筋水泥搭建的地方,又对那种生活很向往。
再过四年,我60岁,就该退休了。到时候,我就到不同大学呆上半年,转一转,再教一段时间舞蹈。
等再老一点到了跳不动的时候,我就流浪草原去了。搭个蒙古包,跟几个朋友一起做做饭,让学生们来我这儿采风。我喜欢草原的四季分明,冷就让你冷到彻骨,热的时候,太阳把你晒得黑黑的。在草原,没有树能让你乘凉,你和小草一样,在烈日下平等地晒着,就看谁能生存下去,奔腾下去。
图源电影《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