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名少女决定较真:起诉迪士尼,获赔46.3元
如今,人们路过上海的商店,看到门口张贴的“本店商品可带入迪士尼”的招牌,依旧会想起一个名字:王洁莹。
2019年,还在华东政法大学就读的王洁莹在游玩上海迪士尼乐园时,遭到安检人员搜包并要求她将食物留在园外。与园区反复沟通未果后,王洁莹将上海迪士尼诉至法庭。
无数媒体将这件事渲染成“屠龙少女”的孤勇故事。故事的最后,“巨龙”低下高昂的头,当庭赔付王洁莹46.3元,并修改了入园规则。
2024年盛夏,王洁莹成为某律所公益事业中心主任。五年时间里,从实习律师、执业律师、再到独立律师,回顾来过的脚印,一个个坚定又扎实。
但时至今日,被议论、被褒奖、被赋予无数头衔与价值的王洁莹,也不过27岁。原告席上的她是否害怕,舆论中的她是否有过动摇,求职执业的过程中,她又为何对诉迪士尼案避而不谈,许多疑问在等待解答。
同样在这个盛夏,一个潮湿闷热的上午,我接通了王洁莹的电话。
时至今日,王洁莹依旧记得,迪士尼方律师在法庭上理直气壮的一番话。
“迪士尼是一个造梦的地方,不应当有人随意带食物入园。如果他带榴莲、带泡面,那他会毁了这个乐园。”
王洁莹下意识被说服,很快,她反应过来对方的逻辑漏洞——这不过是迪士尼自以为的一个梦。在这个虚幻的梦境中,王子公主生活在勇气与冒险的主题里,消费者却连基本的自由与选择权都找不到。
况且,王洁莹反驳对方律师:“你们园内这些食物就没有味道吗?”
迪士尼方转而用另一个开庭前调查到的信息质问王洁莹,如同这件事被报道后许多网友所质疑的:诉迪士尼案同时也是王洁莹参与“小城杯”诉讼比赛的参赛项目,迪士尼认为,她不过是为了利益。
此后的很多年,王洁莹听过无数次相同的提问——你为什么选择做这件事。
“我的答案很简单,因为规则不合理,哪怕制定规则的主体是迪士尼。我们往往会习惯于我们的生活,惯性地遵守别人制定的规则,却缺少对规则是否合情、合理、合法的反思。”
王洁莹
2019年,22岁的王洁莹就读华东政法大学国际经济法专业,刚上大三。“小城杯”诉讼大赛是华东政法大学、小城律师事务所与松江区司法局等机构共同组织的一项公益诉讼活动,面向在校大学生,王洁莹是其中一员。
偶然间,王洁莹听同学说起,在上海迪士尼游玩时被拒绝自带食物入园,“这是一个常见的霸王条款,同时迪士尼方又非常强势”。王洁莹与队友讨论后觉得,于法于理,或许可以去挑战一下这个条款。
恰逢寒假,只有王洁莹一个人还在上海。1月18日,王洁莹自费购买了上海迪士尼一日游玩票,购票时,她还特意确认过,并没有收到“禁带食物”的相关提示。
1月30日,她带着零食前往上海迪士尼,果不其然,在入口处遭到了阻拦。翻包时,安检人员看到王洁莹背包中有食物,理直气壮地对她说:“把食物扔掉。”
王洁莹反驳:“这是我买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扔?”安检这才提出第二种解决方案:在园区外的桌子上吃掉,或者在寄存柜寄存。可寄存一天的费用要80元,王洁莹无法接受。
安检看她态度强势,让她离开队伍,去和一旁的安保人员交涉。但安保人员同样根据规定做事,矛盾无法调和。于是,王洁莹选择了报警——报警回执可以证明双方存在事实矛盾。
过程中,王洁莹询问了园区外小桌旁被用同样理由阻拦的游客们。其中有位妈妈带着孩子来游玩,正在努力解决带来的零食。妈妈对孩子说:“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就扔掉。”小孩子不理解,追问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洁莹回想起这些人对这项规定的态度,用了一个词语:无奈。
很多人甚至是抵达乐园之后,才知道迪士尼还有这项规定。“迪士尼园方作为经营者,应当以一个明确的标识,让消费者被提醒,比如在购票时的情况说明。但很多游客都表示他们没有注意到,园区内虽然也有提醒,但是进园之前是看不到的。”王洁莹补充道。
和各方人员反复沟通未果后,王洁莹和队友们决定将上海迪士尼乐园诉至法庭。
在华政就读期间的王洁莹
王洁莹强调过多次,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决定起诉的这段时间,王洁莹作为原告,亲自到园区内固定证据,其他三位队友各司其职,有人写起诉状,有人做证据目录,再一起讨论修改。
她们了解到,上海迪士尼刚开园时,对于入园食物的限制还停留在“禁止自带已开封、无包装饮食”。2017年,上海迪士尼修改了规则,规定所有食品、酒精饮料以及超过600毫升的非酒精饮料均不可携带入园。
但园内食物价格昂贵,一瓶可乐20元,棉花糖的价格高达30元,王洁莹特意去衡量了路程,发现游客入园后,想要再出园购买食物也十分不便。她们对此在社会层面做了调研,结果显示,多数人认为,迪士尼这项规定的目的是“提高园内餐饮业的创收”。
查阅资料后,王洁莹几人还发现,这项规定甚至还是“地区专供”——彼时,世界范围内的六处迪士尼乐园中,只有亚洲地区的三处游乐园有相关规定,欧美国家的迪士尼乐园都可以携带食物入园。
王洁莹与队友在讨论过程中
3月5日,王洁莹向上海市浦东新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诉求只有两个:一是要求确认上海迪士尼禁止游客携带食品入园的格式条款无效;二是赔偿自己丢弃的食物价格46.3元。
8月份,双方迎来第一次开庭。原告席上,王洁莹独身一人。她的对面是因强大的维权能力被网友称作“地表最强法务部”的迪士尼法务团队,以及迪士尼请来的红圈所资深律师。
在法官的耐心引导下,王洁莹一条条抗辩着。
对方律师说食物的味道会毁了主题乐园,王洁莹反驳可以通过列举负面清单的方式规避这些重味道的食物;对方律师又提到食物包装带来的安全和卫生隐患,王洁莹回答这些隐患可以通过迪士尼增加安保或者保洁人员来解决,而不是将责任转嫁到消费者身上。
9月12日,经历三次开庭(其中后两次为调解性质)后,上海迪士尼乐园与王洁莹达成调解协议。
迪士尼方当庭支付了50元纸币,表示不用找零,王洁莹几人坚持转给对方3.7元。在亲自确认上海迪士尼官网上已经将入园规则更改为“除少数特殊食品仍禁止携带外,游客可携带供本人食用的食品及饮料进入上海迪士尼乐园”后,她们才签下了调解书。
五年后,再次回看这段经历,王洁莹说,她从未有过畏惧。
王洁莹(右二)与其他三位队友
如果没有这桩案子,王洁莹身上本不会有如此多的关注,以及争议。
2019年,案子还没结束前,与“小城杯”有过合作的媒体对此进行了报道,在互联网的推波助澜下,这桩“蚂蚁撼大树”般的诉讼案引起激烈讨论。
支持学生的人有很多,觉得社会本就需要较真的人。但难听的声音同样不绝入耳,有人不分缘由就质疑这几位学生的动机不纯,更不乏迪士尼粉丝站在乐园的角度,举着素质大旗,对想要带食物游园的人进行批判。
但她从未想过退缩。当时她正在准备法考,强迫自己过滤这些消息,身边得知此事的人也对她表示了极大的支持。父母对她说:“你只要觉得做的事是对的,你就去坚持。”
直到迪士尼修改了条款,王洁莹被确认做了足够正确的事情。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但事实的波纹还在荡漾。
彼时,相关报道下的评论
图源网络
2020年,中国消费者协会将“啄木鸟奖”颁发给王洁莹,以此表彰她为所有消费者争取合法权益的行为。值得一提的是,此前获得这个奖项的,是曝光五星级酒店卫生安全问题的“花总”,这件事也曾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
但让王洁莹措手不及的是,这次的报道中,她不再以“华政小王”的代号出现,而是以王洁莹的本名被公之于众。她的很多同学也是第一次知道,“华政小王”原来就在自己身边。
王洁莹
迪士尼诉讼案是王洁莹经历的第一个诉讼案件。
在此之前,她因对公平的向往报考法学专业。儿时,家人喜欢看社会与法频道,在无数个非黑即白的案件里,好人与坏人被法律的准绳清楚划分。直到王洁莹上小学时,旁观了一起法律纠纷,结果与她设想的并不相同,她听到一句话: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
“我的心里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对冲感。我意识到遭遇不公的人会有怎样的伤害,我想要去减少这种不公。”高考填报志愿时,王洁莹坚定地走向法学,至于毕业后从事哪种职业,她并没有深思。
诉迪士尼案之后,她对于公平的追求变得具体——做一名诉讼律师。她在此前的文章里讲:“在此之前,我认为‘法律就是法律’,后来才意识到,在处理具体问题时,大部分时刻还是要把‘法律当成工具’,用于解决问题。”
法律不仅是抽象的法条教义,更要指向具体的人。
用现在流行的十六型人格测试,王洁莹的人格属性是ENFJ。
这个人格类型的中文释义为“主人公型”,对应的特点是外向、直觉、独立,充满激情,是天生的领导者。
王洁莹对我表现了她在职业上理性的一面。比如,她提起在诉迪士尼案时,自己对媒体的拜访感到忧虑。
一方面,案子还未判决,王洁莹和队友们担心舆论会影响司法审判。另一方面,媒体的蜂拥而至将舆论带入王洁莹的生活,彼时她正在法考,有些争议令她感到迷茫。
甚至,她对当初媒体塑造的“屠龙少女”的设定都有些抵触。她认为,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孤勇,她的身后还有很多力量:她和队友的相互配合和共同努力,学校和指导律师以及比赛的主办方也均提供了支持。
王洁莹在华政读书时
但不经意间,她的感性悄然流露。
前不久,王洁莹被人告知,有人因诉迪士尼案影响,选择去考法硕,还参加了公益诉讼比赛。她才意识到,自己始终低估了这件事的意义。“我一直停留在案件的结果上,没有去深思这件事对一个人的影响。”而这就是那个“屠龙少女”的孤勇故事,所带来的力量。
我们还聊起未成年普法相关的话题,王洁莹直白地表示,看到某件未成年犯罪案件时,“在这一刻理智降到很低”。她还试图在社交平台发声,想进一步扩大舆论。“舆论很多时候是混凝土搅拌机,但很多时候也恰恰是一道光,它是散见在各种法律规定里面的、是可以作为公检法考量因素之一的、是与人无法剥离的‘人情伦理’和‘一般人之经验’。”
无数个案件与真相表明,社会并非黑白分明,恶与善会发生争执,甚至善与善也会对撞。法理之外有情理,挑战规则本身也是一种浪漫主义。
王洁莹参加活动
王洁莹曾在社交平台写过一份简历,罗列了从业至今的履历——
2020年,王洁莹入职律所,成为一名实习律师,主要从事婚姻家事、合同纠纷等民商事诉讼案件。
2021年底,她正式执业。她将自己称为“当事人过河时扶着的桥”。前有未知的判决,后有无助的迷茫,更多的时候,律师陪着当事人一起过河,为他们厘清边界,提供保护。
2023年,王洁莹成为独立律师。区别于就职律所的授薪律师,独立律师没有基本工资,自己开发客户,成本自担,收入自拿。至于转向独立律师的初衷,一是她向往自由的工作状态,另外,她也想看看自己职业天花板的边界在哪里。
王洁莹参加婚事家事法务论坛
时至今日,王洁莹接待过上千个客户,有过胜诉,也有过遗憾。
唯一确定的是,她从未在委托过程中,向客户主动提起那件让她声名鹊起的诉迪士尼案。甚至,在她入职律所半年后,老板才得知这件事,问她:“原来这是(指诉迪士尼案)你之前做过的事情吗?”
她在社交平台写下:“我之前十分害怕别人觉得我是一个华而不实的律师;觉得我是一个噱头大于实质的律师;觉得我是一个只会炒作忘记初心的律师。”
直到2024年3月份,她不再抗拒“迪士尼案当事人”这个标签。比起某些固执的坚持,似乎找到初心这件事,更让王洁莹感到快乐。
工作时的王洁莹
2020年,一次采访中,律师罗翔被问到,那些鼓舞到他的法学人物身上,有什么精神最触动他。
罗翔的回答是“勇敢”,“在我的词汇中,勇敢是一个最高级的词汇。在人类所有美德中,勇敢是最稀缺的。”
而在那场公益性质的“小城杯”比赛中,勇敢的概念变得具象化。
2016年,华东政法大学学生因火车票异地窗口取票加收5元手续费,起诉中国铁路,促使中国铁路取消了异地取票手续费。2019年,苏州大学学生因在知网下载一篇标价7元的文献却被要求最低充值50元,将知网诉至法庭,知网最终将最低充值金额下调至0.5元。
2023年,华东政法大学与山东大学的5名学生发现,欧莱雅有两款成分、功效等基本相同的洗面奶,男女款却有67元的差价。她们因此组成参赛队伍,起名“粉红税不队”,直指这种女款产品远高于男款产品的“粉红税”现象,直到欧莱雅全额退款。与此同时,“粉红税”这种明晃晃的价格歧视也被网友普遍关注,引起热议。
起诉爱奇艺,起诉中国移动、苏州地铁……“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被这些学生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一篇有关“小城杯”的报道中,松江区司法局副局长陈炳泉说:“赛事举办至今,因某个案子引发压力已是屡见不鲜,但为了给予学生最大的支持和勇气,我们从未劝过学生放弃,我们要让这些未来的‘法律工作者’能够一如既往地信仰法律、崇尚公正。”
2019年,王洁莹(左二)与她的队友
复盘“诉迪士尼案”时,王洁莹同样写过一段话:勇气是最珍贵的东西,至今我还这样认为。
“迪士尼诉讼案件是我和队友们基于勇敢去做的尝试,它对我最大的影响也是让我获得更多的勇气,这份勇气长期以来一直支撑着我做出许多职业选择、克服诸多困难、指引我坚定不移地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说。
2024年7月份,王洁莹所在律所成立公益事业中心,王洁莹被聘请为公益事业中心主任。如今,该中心已经吸引了几十名成员,未来,他们会在法律援助、普法教育等领域内尝试发力。
王洁莹在此前的社交平台上提到“捡鱼人”的故事,也将如今的事业比做“捡鱼工程”。“我们都要这样去做,不一定是帮助别人,也许是帮助岸上枯萎的自己,哪怕意义十分微弱。”
潮来潮往,总会有小鱼在乎。
2023年,王洁莹受邀为第九届“小城杯”复赛开幕致辞,并担任复赛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