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出租屋的女孩”,如何被城市吞噬?
“贞观”发的那篇“女孩死在我的出租屋”的文章,尽管我开始也为它的叙事风格感到不适,但是却没怀疑它的真实性。
这是因为对自媒体生存现状的判断。一个自媒体发布本地负面故事,能达到10万+阅读而不被谈话和删除,原因只有一个——这个故事的源头,本身就是来自警方。
当“贞观”因为文章阅读量太大被删除(我估计至少有500万以上阅读),发了两篇声明,坚持“事情是真的”的时候,我就坚定了这个判断。因为在当地压力下,还能坚持“事情是真的”,答案也就只有一个,那些基本事实,都是警方认定的。
在传播上,这是很有意思的一幕:过去,有媒体或自媒体写出负面,人们会想质疑公权力,警方介入辟谣,“文章不属实”,舆论就戛然而止。这一次的“负面”,很多人质疑写作者和发布者,而警方却出来回应“是真的”。
有一些专业的讨论,认为贞观并不是“机构媒体”,作者也不是记者,没必要像要求一篇报道那样要求一个作者。
但是,那么多人在乎“是不是真的”,其实也是好事。这说明这里的人们仍然认为“真实”不仅是有价值的,也是至关重要的——当人们以此来要求自媒体写好“5个W”时,某种程度上表明,这里是有多么“渴求新闻报道”。
那篇文章的写法受到诟病,但是如果有财新来报道同一件事,阅读量一定没这么大。她(女房东,公安系统的文学爱好者)的写法,其实是让文章得以广泛传播的关键。
我读了之后也感到压抑。我没有怀疑过女租客重要事情的真实性,是因为我最近接触了不少贫困的年轻人——他们喝咖啡,可能也发社交媒体,晒出良好的生活,但是事实上不仅没有钱,精神状态也堪忧,处在脆断的边缘。
坦白说,女孩的故事可能发生在任何社会,在日本,就是NHK电视台关注的“无缘社会”的主题。在中国,这种境况更加复杂,也更艰难。
年轻人在城市里一旦没有工作机会,就会孤立无援,失去社会支撑,反过来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考公务员;为什么那个女孩要考十多次公务员,因为公务员是在权力体系工作,这就是最强的“社会连结”。
我有好几次说过,“实在不行就找父母共渡难关,如果父母条件还可以,就找他们要点钱,能啃老就啃,不要有太大心理负担。”最近的一次,是在一周前洪兵老师来书店分享的时候,我回答一个读者的提问。
我这一代人(70年代后半期),在成长的时候特别喜欢“独立性”,不要父母的钱成为一个标志;我父母反过来也一样,到晚年追求不要我一分钱。
但是,那种态度不是真理,而是时代生活的“建构”。中国加入WTO后,城市有各种各样的机会,让你很容易“自立”,而自立的标准也很低。
现在情况大为不同:年轻人工资不高,那个“努力就能提升收入”的人生阶梯,也不再成立;在大城市,生活成本越来越高。
还有一个重要的层面:社交媒体创造出一种体面的、优雅的、经过大量PS的“幸福生活”画面,这成为一种新的束缚,也是年轻人“尊严”的来源,而这一切实际上都太脆弱了。
那篇文章最让我难过的细节,是女生拿到钱(远不及预期)后拉黑了父母,也拉黑了朋友、同学,这不是绝情,而是真正的心理困境。这种困境需要被社会和周围的人看见,并且施以援手。但是,“拉黑”也让被看见变得不再可能。
除了“逝者已矣”这样的感叹,我认为在这个悲剧发生后,我们最应该思考的是“如何建立社会连结”。拉黑一些人没问题,但是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拉黑所有人”,不要为自己的贫穷、脆弱而羞愧,那不是你的错。
而对每一个人来说,能够多留意周围朋友的处境,能够给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帮助,也至关重要。我在河南乡村长大,“不信任”是我的底色,尤其是到城市读书之后,对各种骗术我都保持警惕,每次有人想骗点钱,我都在内心发出嘲笑。
但是,最近几年我认识到,“信任”其实也是一种能力,有时候吃一点点亏,或者被人嘲笑天真,这都无所谓。说到底,我并不愿意过“时刻保持警惕”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