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说脱口秀最牛的一群人 离散在马东”喜剧大赛”前夜
“再见了,朋友。
我不想说告别。
我在那字眼尚有意义之时,
已经对你说过它了。”
——作家·雷蒙德·钱德勒
「逝于1959年3月26日」
出自:《漫长的告别》
……
01.
2010年,黄西在白宫调侃奥巴马和拜登,独演15分钟,收获全场起立鼓掌。视频传到网上,许多网友才知道有脱口秀这么个玩意儿,连总统都能冒犯。也有人看了,只剩下惆怅和向往。
其中就有程璐、梁海源,和北京一个叫西江月的脱口秀爱好者。
那时候,梁海源还在深圳某医药公司写报告,每晚去一家叫“外卖”的俱乐部说脱口秀。俱乐部里有位前辈,第一次上台时紧张,说得很垮。他就是程璐。梁海源不一样,当晚三个新人上台,他拿了第一。
程璐差点丧失信心。还专门去香港看脱口秀,学习了一下搞笑精神,实在受不了上台炸场的诱惑。又登台了。没多久,一个女生去“外卖”看演出,觉得不好笑,当场把每个演员吐槽了一遍。外卖非要拉她入会,交500块钱就行。女生觉得搞得像健身房一样,没去。
这个女生,就是日后程璐的老婆。思文。
哦,不对,是前妻。
程璐和思文结婚时,搞过一场名为《致我们终将失去的节操》的婚礼表演,到场演员互相吐槽,尺度还挺大。谁都不生气,现场巨欢乐。梁海源给视频配字幕传至网上。某司看罢,觉得这么搞还挺有意思。
后来就有了一档节目,《吐槽大会》。
「黄西的高光时刻」
那是2013年,距离黄西去白宫过去两年,国内脱口秀完全没啥气候。在北京,西江月办的北京脱口秀俱乐部,一家独苗。北脱是他在2010年创办的。最早,他在各大酒吧演,不但不赚钱,还要给人家场地费。观众也搞不明白他一个人在台上吧嗒吧干啥,既不是单口相声,也不是个人演讲。本以为是赵本山、郭德纲那一挂的。一听,也不是。
脱口秀文化普及任重道远,长路多艰啊。西江月心说,那我自己办一个吧。
后来,北脱吸纳了两个爱说脱口秀的年轻人。
一个叫池子,一个,叫周奇墨。
2013年,黄西回国,给国内脱口秀爱好者许多鼓励。程璐和梁海源单独搞起了“逗伴俱乐部”。北脱那边,开发单口喜剧课,希望挖掘更多人才。只是演出依旧不成气候。
此时,始终走在洋气潮头的上海也不甘示弱,一年前推出《今夜80脱口秀》填补周立波出走的空白,顺便推红王自健,还把李诞、建国、程璐、梁海源、史炎、庞博这拨人拉到一起,组建了笑果文化的雏形。
「“外卖”俱乐部时期的程璐」
2016年,上海搞了个国际喜剧大赛,是国内第一个脱口秀圈顶级比赛。拿到第二名的,就是“暴躁90后”池子。周奇墨参加第二届,拿了冠军。第三届冠军,是刘旸。后来登上《脱口秀大会》的卡姆、张博洋,都进过三甲。
这个大赛第一届的冠军,如今已经很少登台了。
此人名叫石介甫,江湖人称石老板。
业内号称“中国脱口秀黄埔军校”的单立人,就是他创办的。
02.
2015年,石老板辞职搞脱口秀时,不少人觉得他是个莽夫。
石老板是金融行业的,前途一片光明。他是狂热的脱口秀爱好者。可热爱并不能发电。2015年那会儿,尚无稳定表演场所,吃喝都是问题。他的朋友,日后「日谈公园」的创办人李叔,生怕他一失足成千古恨。
李叔当年还在「大内密谈」,邀请石老板去做节目。石老板很有信心,做了许多畅想。说自己干金融,没有背景,一辈子也就一金融民工。他看好脱口秀,认为喜剧产业必将蓬勃。那期节目,李叔拼命打镲,望他浪子回头,不要做白日梦,好好干点正事,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
可石老板还是不屈不挠像个坚强的革命斗士扎进了脱口秀的汪洋大海。
第二年,他就拿了喜剧大赛的冠军,啪啪打李叔脸。去上海办专场,他的票一开就售罄。尽管当天,石老板发挥不佳,原本准备40多分钟的段子还是花了50多分钟才说完。因为太多次,被观众笑声打断了。
冠军并没给石老板的事业带来生机。没有势,干啥都白搭。他去养老院表演过,去消防队表演过,给东北一家化肥公司演出过。任何不搭界的场子都去了。锻炼出来的结论,只有一个,叫“the show must go on”。
即是,无论多么让你崩溃的场子,也得顶着头皮上去。说不定就炸场了。
「石老板」
干了段时间,石老板觉得单打独斗也不太行。石老板想跟某酒吧合伙,搞场地。对方支支吾吾,让他先把自己事儿忙好。被拒绝后,他决定组织队伍,直接搞公司。没有生态,咱就培养生态。没有环境,咱就创造环境。
2017年一月,单立人喜剧在京成立。石老板把同学Icy从猎头公司叫出来做合伙人。公司最早的演出队伍,有四大头牌。
分别是:石老板、周奇墨、小鹿、刘旸。
史称“石墨鹿教”。
「单立人的“石墨鹿教”」
他们都是被脱口秀拯救了人生的人。
在他们一生中最低落、迷惘的年纪,脱口秀(其实该叫单口喜剧),给了这些人以希望和方向。让他们脱离沉沦的苦海,找到了自我。
石老板和周奇墨,都去《一席》做过表演嘉宾。不是演讲,是演段子。每人演完可以说一段。尚未被大众熟知的周奇墨讲了一些脱口秀的生存困境后,在现场留下了鲁智深的一首诗,诗曰:
钱塘江上潮信来
今日方知我是我
那就是脱口秀赐予他们的顿悟。
03.
接触脱口秀前,周奇墨对生命只有一个感觉:
太没劲了。
周奇墨5岁时,父母离异。父亲是歌舞团业务团长,长年在外。他被寄养在姑姑家里。家教严格。他自小内向、拘谨。上大学时,天天宅宿舍,内向得都有点病态了。莫名其妙地哭,不想跟别人接触。
毕业后,他当英语培训老师。人紧绷,没有颜色,没有个性。每天就是讲课,纯纯的工具人。他住北京地下室,条件很差。周围人声嘈杂,大半夜有人洗衣服,睡不好觉。半年白了头发,还差点煤气中毒。
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过吗?
偶然看到国外脱口秀,疯狂迷恋。看到自己喜欢的杰瑞·宋飞结束最后一个喜剧专场,观众站起来,鼓掌足足一多分钟,周奇墨瞬间落泪。
他去了现场。台上一个凳子,一支麦,一束光。他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上台。如果某天能像宋飞那样,我就知足了。”
第一次上台,是在三里屯一个酒吧。叫“途中”。上去后,手脚冰凉,一通输出没想到效果还不错。从此有了信心,内心也打开了。
「周奇墨在单立人」
2015年前后,他把脱口秀当成业余爱好,解救枯燥生活,加入北脱。没多久,石老板找上门来。问要不要一起做。周奇墨一看,人家干金融的都辞职了,他干老师这么累,干脆也辞了。靠着积蓄,成了单立人第二个全职演员。
只有站在台上表演,周奇墨才觉得自己活着,生命才被打开。
只有站在那支麦前,他才感觉“我是我”。
周奇墨加入北脱时,小鹿刚回北京。一年前(2014年),她在北脱报班,掏1500元学习写段子。从此,她明白了自己到底想干嘛。
小鹿是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又从二本院校考进了西南政法大学读研。研二时,看《艾伦秀》,瞬间迷上。她读研,有个痛点,就是迷惘。她一直不明白自己要成为谁,这一生怎么过。大学没想清楚,读研接着想。
要是读研还没答案,那就考博。
她曾跟同学一起创业,摆摊卖酱香饼。每天6点起床,一学期没怎么上课,挂了8科。没多久,同学放弃,她企业家的梦就碎了。
看完《艾伦秀》,她想演单口喜剧。二话没说,上网搜,北脱有个班,教人写段子。她坐了40个小时火车晃到北京。一看,周围全是喜剧细胞发达的人,聊天绝不让笑话掉地上。小鹿太喜欢了。有了脱口秀,生活再也不无聊。
毕业后,毫不犹豫杀向北京。
小鹿司法考试相当优秀,拿了资格证,白天做实习律师,晚上搭90分钟地铁,流窜于各大胡同开放麦。第一次上台,是在方家胡同的“热力猫”俱乐部。那天有个女子专场。12个女孩上去。小鹿直接把段子打印出来,站台上念,笑果居然还不错。从此开始正式演出。
「青涩时期的小鹿」
2015年前后,线下演出生态,那是相当恶劣。
最早,小鹿住公司边上,1000块钱跟人合租,离城区太远。后搬进二环一个大杂院里,每天下班,就骑着电瓶车满胡同蹿,找开放麦场子。律所实习生钱少。她吃过不少方便面,演出时,水都自己带。
没有固定表演场所,没有公司专人运营,演出费极少。那时说脱口秀,就跟打游击战一样。大冬天,顶着寒风,裹成粽子,在各个酒吧间找上台机会。就这样,一晚上赶四、五个场子。肉体痛苦,精神上特满足。
那年月,开放麦太少了,一周一两次。周奇墨辞职时,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要干就全力干。演出费,别指望。为了生活,他做编剧赚外快。当时,北京“幽默小区”能演,可人家不签演员。一个月就演两三次,一场200块钱。
这算好的。有次拼盘演出,到手16块。
他不得不接一些年会活动。那叫一个难受,你讲你的,人家吃喝人家的,根本不拿你当回事。每次讲完,要自我疗愈一星期。
「小鹿夜间骑车赶场」
收入低,机会少,不被尊重,这是当时脱口秀演员的普遍境遇。为能多说几场,得到上台机会,还要贴钱。石老板曾找到一个外地演出机会,不包住宿,一算来回车费,要倒贴。周奇墨手头不宽裕,不太想去。
石老板就说,去吧,以后再赚回来,现在主要是能上台。
2016年,在上海拿到喜剧大赛第一届冠军,在掌声包围中的石老板,当晚就坐高铁回了北京。只为省下住宿费。
尽管如此,周奇墨还是义无反顾投身其中:
“在单位里,你就是一颗螺丝钉,随时可以被替代。但在舞台上,你是一个独特的个体,你的表达完完全全代表了你个人的价值。”
04.
生计上的痛苦,单立人初始团队里,也就教主刘旸要好一点。
刘旸属于天才型选手。许多新人第一次上场,都比较冷。2015年,他第一次说,上去就炸了,全场起立。一起登台的石老板,反倒没什么掌声。
2009年,刘旸就听过国外的单口喜剧。他浙大出身,学工科,考虑要出国,去新东方报课,被课堂上段子频出的老师魅力吸引,非要去新东方教书。他渴望变成罗永浩那样幽默的老师。上课讲起了段子。
2013年,刘旸调到北京,第二年去看了北脱的演出。刘旸觉得某些段子还不如自己上课有意思,心气很高:
“我要拯救这个行业。”
一直没敢上台,直到2015年去开放麦,把课堂上的段子讲出来,笑果巨好。刘旸天赋异禀,很快在圈内成名。也就是这段时期,他和石老板、周奇墨、小鹿以及日后单立人第五号人物宋万博混在了一起。
「新东方上课的刘旸」
五人到处找场子,比着攒段子,互相之间“偷师”。
一开始,大家讲的都是些很刻意的段子,拼凑痕迹严重。小鹿甚至每天在群里给大家发网络笑话。此类段子,刘旸写得最好,但到了2015年下半年,他发现自己跟不上石老板的创作了。
石老板忽然领先一步,写起了观察式段子。他将美国脱口秀指南《喜剧圣经》研读数年,发现堆积笑点拼命找梗,难以长久。套路用多了,很没意思。和所以艺术表达一样,脱口秀需要深入生活、观察生活,发现它、揭示它。
此后,石老板开始用观察态度写日常中的荒诞、奇葩,素材源源不断,令听众感同身受。很快在2016年拿了个冠军。
刺激是迅速的。周奇墨也加入了这个阵营,研读《喜剧圣经》,观察日常的不合理。但有一次,他给石老板开场,很冷。下来后,他很失落。旁边一演员说,你这些段子都观察,但好像都是同一个角度,跟一个段子差不多。回家后,周奇墨又把《喜剧圣经》研读一遍。其中一段令他顿悟:
“喜剧是挖掘你内心深处的东西,把你最难以启齿的事情说出来。”
不但要挖,还要挖那些出糗、胆怯、感到伤害的时刻。把你的痛苦、难过、尴尬,变成笑话讲出来。
周奇墨成了第一个这么创作的人。他把父母离婚的事写进了段子,把自己的孤僻变成了梗。去企业年会讲段子,没被尊重,回来路上写成笑话。迫于生计去挣钱,感到厌倦,也能写成段子。
这需要强大的内心,不断咀嚼伤疤,不断正视自己的难堪,把痛苦化解掉。但同时,它拓展了段子的深度,不再是单纯搞笑,而是直指生活和人生中的困境。那年,周奇墨写了第一个专场《哎呀,算了》,一半的内容和他爸有关。
这个专场一开,大家都说:
“这下每个脱口秀演员都得有一个写爸爸的段子了。”
周奇墨毫不意外拿到了喜剧大赛第二届冠军。
「周奇墨上一席讲述困境」
技术上的探索,刺激到了小鹿和刘旸。
小鹿看完周奇墨的演出,觉得文字游戏式的段子过时了,太浅了。她回去建了个《你到底要表达什么?》的文件夹,开始认真思考,生活里什么事困扰我,从小到大我遭受了哪些恶意?她开始关注女性困境,容貌焦虑、月经羞耻。甚至写自己的奶奶、嫂子,写封闭村落里女性的处境。
一天,她上台讲了30分钟大姨妈,周奇墨上去说:
“看来不管我这一生多么努力,都会比小鹿少30分钟的段子。”
刘旸也焦虑起来。石老板写观察喜剧时,他已经库存见底。石老板源源不断产出时,他还在造梗。当他发现小鹿在写重男轻女的现实主义段子时,他有点坐不住了。他觉得这才是脱口秀,这才是我上台想说的东西。
可是很长一段时间,他写不出来,不敢写。
刘旸不太愿触碰自己的真实情感。他生于内蒙,转学到北京,没有北京户口,脸方,常被同学笑。他拼命卷成绩,一心想证明自己。他有容貌焦虑,想过整容。他渴望成为最优秀的人,但又常常感到被忽视…
「刘旸现场」
他写的第一个专场《背水一赞》,反响极好。可他自己不喜欢,因为大量段子是编的,和他的生活无关,和他内心情感无关。台下笑得越厉害,他心里越难受。听完周奇墨的《哎呀,算了》,他感到了差距。
刘旸知道,必须正视内心,把心底的过不去的事儿变成内容。2017年,他跑去「在行」花150块钱买了石老板的课。当晚,他就去了石老板家,诉说苦恼。两人聊了一个小时,石老板倾囊相授。
后来,写段子成了刘旸疗愈的手段。2019年,他收到太多负面评价,内心有点崩溃,去做心理咨询。他把从小到大心里在意的那些事告诉了医生,包括自己怎么被嘲笑、被欺辱,如何被北京孩子瞧不起,如何被外界恶意诋毁,如何自卑。由于表述过于好笑,心理咨询师都会乐。
内心的恐惧、怯懦、受伤,都被他变成了段子。
刘旸很快成了“石墨鹿教”里专场最多的人。
这也是刘旸自己逼自己。2017年,单立人成立,石老板、周奇墨先后全职投入。不久,小鹿也全力投入公司演出。只有刘旸一人还在新东方上班。为了和大家一样,他出门连车都不开。为表明态度,他督促自己,一定要比别人有更多、更高质量的产出。
刘旸不愧是卷王,上学卷成绩,上课卷业绩,写喜剧卷产量。
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今年《喜人奇妙夜》他能拿最佳编剧。
05.
单立人最初的日子,那叫一个难。
一开始,公司并无固定办公地点。为了省钱,石老板把北新桥周边咖啡馆转了个遍。点一杯咖啡,坐一天,中午吃饭,让人帮忙看着杯子。最穷的时候,石老板身上只剩下二十块钱,第二天就要破产。
Icy看他这么惨,说要不我掏点积蓄支援你一下。石老板硬气,说要锻炼自己作为CEO的能力,毅然拒绝了友人的人道主义援助。
石老板没敢告诉家里人。父母都在体制内,观念传统。后来实在瞒不住了。他爹得知辞职一事,发了通火,指责他走火入魔。面对家人不理解,石老板没回头。周奇墨那边辞职后,花钱也变得紧张,连过年回家都觉得肉疼。
大家各自打了一阵苦仗。半年后,石老板谈好的一笔200万天使投资才到账。这期间,他甚至借了10万元网贷,维持公司运营。
「石老板把自己干成负资产」
资金到位后,单立人拉起架子,在北京铺演出。比起之前老书虫、途中、幽默小区零敲碎打的场子,单立人的演出,从一周3场,发展到平均每天两场。周一到周四,开放麦。周末才商演,票价巨便宜。
开放麦,新人3分钟,普通演员5分钟,老炮7分钟。演出讯息,靠公号发布。这让大量有志于脱口秀的年轻人得到了锻炼,有了固定受众。
正因为如此,单立人很快拥有了圈内最稀缺的资源,那些将来可能成为行业标杆的演员。其中包括并不仅限于:Rock、卡姆、杨笠、六兽。
杨笠是学美术的,毕业后可以做设计。但她一毕业,就迷茫。身边人跑去给手机App做UI设计,全都丧失了成为艺术家的梦想。人家劝她趁着风口赶紧捞钱,这一行好做。她不为所动。拿她自己话说:
“那时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让我觉得特别感兴趣。”
她在10平米的出租屋里宅着,看电影,内心焦虑,无从诉说。没钱、没工作,没有人际关系。画了许多自画像,自己跟自己对话。
毕业三年后,2017年5月,她跑去看了一场脱口秀。一下子被击中了。
这就是自己想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