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越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2024年9月19日，网飞上线了一部新剧《怪物：梅内德斯兄弟的故事》（Monsters: The Lyle and Erik Menendez Story），4天之后便以9750万小时的观看时长跃升至网飞收视榜的第一名。第二周该剧继续排名第一，一共获得了1.54亿小时的观看时长。但是，该剧的风评却不怎么好，烂番茄评分只有4.9分。

这部剧是网飞2022年上线的《怪物：杰夫瑞·达莫的故事》（Monster: The Jeffrey Dahmer Story）的续篇，那部剧是网飞历史上第三部观看时长超过10亿小时的剧集，但同样风评不佳，在烂番茄上的评分也只有6.3分。

《怪物：杰夫瑞·达莫的故事》剧照

为什么会这样？答案很简单：这两部剧都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拍的都是在美国知名度极高的杀人案，制作人瑞恩·墨菲（Ryan Murphy）和编剧伊安·布瑞南（Ian Brennan）试图通过这个《怪物》系列揭露美国社会的各种阴暗面，为此不惜把一些有争议的内容包括进来，难免得罪了很多人。

比如当年那部《达莫》拍的是一个杀死了17个人的食人魔，但因为杀手只针对同性恋者，以及他住在一个没人关心的脏乱差小区，导致他在十多年里持续多次作案，却依然能够逃脱警方的追捕。但很多观众却指责编导美化了杀人犯，丑化了同性恋，甚至连主演获得金球奖最佳男主角这件事也遭到了很多人的诟病。

这部《梅内德斯兄弟》引起的争议就更大了，很多影评人指责这部剧情节松散，缺乏重点，对梅内德斯兄弟俩的塑造有失偏颇。其中第一条确实有些道理，但这是因为这桩杀人案的侦破过程非常简单，甚至连警察的戏份都可以删掉，对于那些想看警察和罪犯猫捉老鼠游戏的观众来说肯定是不能满足的。

但是，第二条理由并不成立，因为这个剧的核心就是揭露兄弟俩精心布置的一个骗局。这个骗局不但欺骗了陪审团，而且欺骗了很多围观群众。编导试图借助这个剧还原出这件事的真相，并借机讽刺一下美国的司法程序和陪审团制度。

要想理解这一点，必须从案件本身说起。

这个杀人案发生在1989年8月20日，美国娱乐界大亨何塞·梅内德斯（Jose Menendez）和妻子基蒂·梅内德斯（Kitty Menendez）在他俩位于比弗利山庄的豪宅内被枪杀，两人一共中了16枪，而且是用威力巨大的霰弹枪打的，尸体的骨架几乎都被打散了。

警方一开始怀疑是黑帮作案，但后来一位名叫杰罗姆·奥奇尔（Jerome Oziel）的心理医生爆料说凶手是受害者夫妇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莱尔（Lyle），21岁，曾经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但因为考试作弊被强制休学一年，案发时在父亲何塞的公司里实习。小儿子埃里克（Eric）19岁，是一名还在读高中的业余网球选手，在美国同年龄段选手中排第44名。

两兄弟矢口否认，但警方很快证明两人提供的不在场证明都是伪造的。1990年3月8日，警方逮捕了莱尔。同年3月11日，正在以色列参加网球比赛的埃里克在律师罗伯特·夏皮罗（Robert Shapiro）的劝说下飞回洛杉矶向警方自首。

这个案子一共审了两次。第一次审判开始于1993年7月20日，洛杉矶法庭决定兄弟俩一起审，但分别为两人准备了两个不同的陪审团。兄弟俩很快就承认了谋杀双亲的事实，但否认这是蓄谋已久的谋杀，而是因为相信父亲何塞马上就要将兄弟俩杀死灭口而进行的自卫。之后辩方律师花了很多时间试图证明何塞不但经常对兄弟俩实施虐待，而且曾经在两人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性侵，其中对小儿子埃里克的性侵一直持续到案发前不久。

第一次审判因为陪审团没有达成一致意见而宣告无效。第二次审判于1995年8月开庭，兄弟俩合并受审，经过5个多月的庭审，兄弟俩被判一级谋杀罪。定罪时又因为陪审员意见不一而没能判死刑，最终判决两人终生监禁不得假释。

这个案子之所以引人关注，主要原因有以下3点。

首先，被害人是好莱坞大腕，个人财产价值数千万美元。凶杀案的发生地点是贝弗利山庄的一处极其隐蔽的高档住宅，前房主包括迈克尔·杰克逊（Michael Jackson）和埃尔顿·约翰（Elton John）等名人，满足了大家对富人生活的想象。两位凶手都是典型的富二代，而且相貌不俗，尤其是小儿子埃里克可以称得上是帅哥，更是吸引了很多女性的关注。

其次，第一次审判的法官允许在法庭里安置摄像机，庭审的整个过程都进行了全美直播，满足了围观群众想看名人八卦的需求。兄弟俩在庭审时公开指责父亲何塞性侵，并透露了大量细节，包括性侵的方式、所用的工具和兄弟俩对父亲性侵的真实感受等等。

第三，梅内德斯家族本想聘请夏皮罗担任辩护律师，但后来还是花重金（75万美元，相当于现在的163万美元）聘请了一位非常善于帮重罪犯脱罪的女律师莱斯利·艾布拉姆森（Leslie Abramson）。这位性格张扬的女律师大胆采用了“极度情绪紊乱”（Extreme Emotional Disturbance，简称EED）辩护策略，即辩称被告人因为常年被虐待和被性侵导致情绪不稳定，这才一时冲动杀了人。此前遇到类似情况辩护律师一般都会试图证明被告有精神疾病，但EED策略根本不需要证明这一点（对于兄弟俩来说几乎不可能成功），只需证明父亲何塞曾经性侵过他俩就行了，反正死无对证。大部分普通美国人第一次见识辩方采用这种辩护策略，而且是用虐待和性侵来作为情绪紊乱的理由，肯定会感到非常新鲜。

这个剧完整还原了这个案子的进程，让新一代美国观众像他们的父辈那样重温了一遍整个过程。首先，编导只用了两集就把杀人和凶手被捕的过程讲完了，当年这个案子的破案过程也是同样地简单。之后，编导用了6集的篇幅详细描述兄弟俩对父母的虐待和性侵指控，根本不像网上说的那样对兄弟俩不公平。不同的是，当年的围观群众只能听兄弟俩的描述，今天的观众还可以看到真人表演，效果远比当年强多了。

剧中扮演何塞和基蒂的分别是好莱坞著名实力派演员哈维尔·巴登（Javier Bardem）和科洛·塞维尼（Chloë Sevigny），而巴登是公认的最适合演变态的演员（科恩兄弟的电影《老无所依》里的那个用高压气枪杀人的凶手就是他扮演的），这就更增加了虐待和性侵指控的真实性。

扮演兄弟俩的演员同样值得表扬。演哥哥的尼古拉斯·亚历山大·查韦斯（Nicholas Alexander Chavez）曾经拿过最佳年轻演员艾美奖，他把哥哥的嚣张和狂躁演得活灵活现。演弟弟的库珀·科赫（Cooper Koch）出身演艺世家，在这个剧里他的表演堪称惊艳，尤其是第五集一镜到底的那段表演已经在网络上封神了，相信会是明年各大影视颁奖典礼上的大赢家。

因为这4位演员的出色表演，使得虐待和性侵指控从兄弟俩的单方面说辞变成了真实的影像，迷惑了更多的人。很多网民在评价这部剧集时都已经把虐待和性侵当成了事实，忘记了这部剧的前两集，以及最后一集大结局交待了更多相反的证据，随便一想就能至少总结出10条：

1，这对兄弟此前从未向他们的心理医生或者亲戚朋友透露过他俩曾经遭到过性侵，所有指控都是在他俩进监狱后冒出来的。相反，兄弟俩都曾经在案发前3周看了一部描写富家子杀父母的电视剧，埃里克还曾经写过一个类似题材的剧本。

2，兄弟俩进监狱之后，检方和辩方就录音带是否可以用来当做证据纠缠了两年多的时间，给了兄弟俩充足的时间准备辩护材料和方向。

3，关押期间兄弟俩看了好几本与虐待儿童和性侵有关的书籍，他俩描述的很多细节都是从书里看来的，包括遭受性侵的常见过程和受害者的典型心理活动。

4，兄弟俩在监狱里给很多亲戚朋友打过电话，要求对方作伪证。后来关于虐待和性侵的证词都是这种道听途说的二手信息，没有任何一名证人曾经亲眼见证过。

5，除了这些证词之外，没有任何物理证据能够证明何塞曾经性侵过兄弟俩。

6，案发前何塞已经为兄弟俩安排好了很多事情，案发当天晚上夫妻俩甚至曾经邀请朋友来家聚会，不可能像兄弟俩所说的那样试图杀人灭口。

7，一名每周需要工作5天的住家保姆作证说她从来没有见到何塞和基蒂训斥这两个儿子，这一家平时的家庭氛围完全没有兄弟俩在法庭上描述的那么剑拔弩张。

8，案发前一家人曾经乘船出海钓鱼，船长作证说他不但没有发觉兄弟俩怕父母，甚至认为是父母害怕兄弟俩。

9，兄弟俩的辩护策略是由埃里克的辩护律师艾布拉姆森帮忙设计的，她请来了《当孩子杀人：杀害父母的受虐儿童》（When A Child Kills: Abused Children Who Kill Their Parents）一书的作者保罗·莫内斯（Paul Mones）作为顾问，后者建议两兄弟穿上孩子气的毛衣、运动衫和卡其裤，还建议埃里克戴上一副显斯文的眼镜，试图冒充被父母虐待的天真儿童，虽然出庭时兄弟俩都已是20多岁的成年人了。艾布拉姆森还从一位心理治疗师为乱伦幸存者开发的诊断工具里找到了很多常见症状，然后让兄弟俩照着做。

10，最关键的一点在于，兄弟俩都是习惯性撒谎者。他俩从报案那天开始就对警方撒了无数的慌，包括如何买枪和如何编造不在场证明等等。他俩在撒谎时展示出了异于常人的表演天赋，两人都可以随时哭得死去活来，这一点欺骗了很多人。

当然了，说兄弟俩撒谎，并不等于他俩的父母就没有责任。事实上，培养出这么两个儿子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说明梅内德斯夫妇不是合格的家长。主要问题应该出在何塞身上，他是古巴移民，靠努力从底层爬到高位，自然对自己的孩子有着过高的要求。用中国读者熟悉的话术来说，这是一个卷到极致的家庭。兄弟俩很可能就是因为父亲要求过高，无法满足而被迫破罐破摔的。

事实上，就在案发前不久，兄弟俩因为入室盗窃而差点被判入狱，最后还是何塞出钱赔偿了人家的损失，然后说服警方放了兄弟俩一马。但这件事让何塞感到非常失望，取消了兄弟俩的遗产继承权。凶杀案就是发生在这个决定作出两个月之后，而兄弟俩杀人后不久便急着寻找遗嘱，埃里克甚至抱着父亲的保险箱睡觉，生怕别人先拿到里面的遗嘱。他俩还花钱雇佣了一名电脑专家入侵何塞的电脑，试图修改遗嘱。

在确认自己将会获得遗产后，兄弟俩立刻开启了疯狂花钱模式，通过买豪车名表和出国旅游等方式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花掉了70万美元（大约相当于现在的152万美元）。所有这一切行为都更像是被宠坏的纨绔子弟，而不是一直被虐待甚至从小即被性侵的受害者。而他俩杀人的目的更有可能是为了钱，而不是他俩声称的那样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父亲杀人灭口。

这个剧的两位编导应该是早就看出兄弟俩在说谎，剧中那位戴眼镜的老娱记多米尼克·邓恩（Dominick Dunne）其实就是编导的嘴替。这人是真实存在的，他女儿被前男友残忍地谋杀，但陪审团却相信了凶手和律师的辩护，判定杀人犯只是一时冲动，最后只判了他6年有期徒刑，而且只关了3年半就被放出来了。因为这个原因，邓恩一生致力于批判美国的司法制度，认为这个制度偏袒罪犯，对受害者不公平。

最后一集出现的OJ辛普森（O.J.Simpson）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辛普森确实被关在了埃里克的牢房隔壁，两人也确实曾经有过很多交流。其实兄弟俩很早就认识辛普森，这是因为何塞在担任赫兹（Hertz）租车公司高管期间曾经签下辛普森作为公司代言人，因此两家成了朋友。

辛普森雇佣的律师团史称“梦之队”，队长就是当年差点为兄弟俩辩护的夏皮罗。这个团队还包括辛普森的好友罗伯特·卡戴珊（Robert Kardashian），这就是为什么他的女儿金·卡戴珊（Kim Kardashian）不久前出来呼吁重审梅内德斯兄弟杀人案的原因。

因为“梦之队”的出色表现，辛普森被判无罪释放。这件事在全美国引起了轩然大波，洛杉矶法院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禁止摄像机进入法庭。再加上二审时兄弟俩已经破产，没钱请好律师了，主审法官又限制了辩方可以传唤的精神健康专家的数量，使得虐待和性侵这一说法没能像第一次审判那样占用了大量庭审时间。所以最终二审被判有罪，兄弟俩没能像辛普森那样逃脱法律的制裁。

有意思的是，这两个轰动全美的案子都是名人当被告，死者默默无闻，所以舆论才会严重偏向被告。辛普森是当年美国娱乐圈最优质的偶像，而且属于黑白通吃的那种，绝大部分美国人都非常喜欢他。而被害人虽然是他的前妻，但知名度极低，此前几乎无人知晓。同样，何塞虽然是个好莱坞高管，但出事前没几个人认识他。而兄弟俩却通过电视直播迅速积累了大批粉丝，她们会在每次出庭时在法院门前集会，为兄弟俩造势。第一次审判之所以流产，也是因为陪审团中的女性大都持同情态度。

陪审团制度是建立在普通民众同样具备理性思考能力的基础之上的。如果陪审团成员都像剧中这几位那样不具备最基本的逻辑思维能力，那么被告只需请来一位能说会道的律师，打出情感牌，是很容易左右庭审结果的。美国历史上发生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了，前段时间风靡一时的纪录片《纽约灾星》（The Jinx）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案件。

《纽约灾星》剧照

这个剧的最后一集很有意思。就在数名证人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兄弟俩一直在撒谎之后，仍然有几位陪审团成员相信了两人的话，觉得他俩杀人情有可原，不愿判死刑。其中唯一的一位看清了事实真相的女性陪审团成员义正词严地解释了她为什么相信兄弟俩在撒谎，却突发心梗。最终替代她的那位陪审员在不了解事实真相的情况下仍然选择相信了兄弟俩的一面之词，让他俩逃过了绞刑架。

但是，编导用最后一个镜头为含冤而死的何塞和基蒂平了反。他俩并不像剧中大部分时间展现的那样是一对不负责任而又互相嫌弃的家长，而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可惜他俩已死，再也无法为自己说话了。

事实上，编导的立场在第一集里就通过配乐展现了出来。这部剧大量采用了米利瓦尼利（Milli Vanilli）乐队的歌曲，这一方面是因为这只乐队是当年最火的乐队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这支乐队同样是由两名长得非常好看的男歌手组成的，但后来却被爆出全程假唱，并因此而名誉扫地。

这个剧的英文标题是Monsters，中文翻译成了怪物。其实更准确的译法是恶魔，这才是达莫和梅内德斯兄弟俩的本质。两位编导之所以选择了这3个恶魔，原因就在于他们背后所体现出的整个司法制度的崩坏，以及那些不明真相的普通人的人性之恶。很多人之所以对这个剧评价不高，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