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上的独裁者？

回顾2016年特朗普首次胜选之时，自由派和传统政治分析人士都预言美国会出现翻天复地般的乱局。然而，最终特朗普的4年任期相对平稳，美国经济（直到新冠疫情来袭前）表现良好，海外没有新增战事。特朗普奉行传统共和党的小政府政策，落实了2017年的大幅减税，并去除各种政府规管。

他一直想要废除的「奥巴马医保」（Obamacare）最终因为国会反对而得以保留下来。他要求墨西哥付费为美国兴建边境围牆的承诺没有实现。竞选之时，「把她铐起来」（lock her up）是特朗普阵营的主要口号，但最后他入主白宫之后也没有真的对其民主党对手希拉里（Hillary Clinton）进行政治压迫。

在这次选举之中，民主党人一直拿着特朗普2020年大选后拒绝接受投票结果、组织推翻选举，甚至引发2021年1月6日国会暴乱的往事来将特朗普包装成「民主威胁」。像四星上将、前白宫幕僚长凯利（John Kelly）等特朗普政府前高层更以「法西斯」来形容特朗普。但最终，不少美国选民看过特朗普首届任期的「正常」之后，都认为这只是危言耸听，再次将白宫交到这个「威胁民主」的人手上。

固然特朗普在竞选期间曾言会考虑动用军队去打击「国内敌人」，完全不顾美军不针对美国人的政治红线，但由于特朗普经常口不择言，选民最终也没有认真对待特朗普的类似言论。事实上，在竞选过程中，特朗普自己几乎每周都会骂一两次贺锦丽是「法西斯主义者」，从来不是什麽新闻焦点。相较之下，贺锦丽顺应凯利之言而称特朗普是「法西斯主义者」，却长期佔据新闻头条好几天。

由此可见，美国人是何等不严肃地看待特朗普的言词。在不少人的眼中，特朗普的过火言论只是要营造戏剧效果，或者开开玩笑的修辞，并不是认真的政治或政治宣示。

从这个维度来看特朗普，他的第二任期很可能就会跟他第一任期一样，言论上有很多争议，但实际管治依然不会太过离谱，甚至可能会因为特朗普的不守成规而将美国政策推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新道路上面，正如他在贸易和国安问题上明目张胆地针对中国，大打贸易战和科技战，打破华府外交建制的渐进主义，其后更获拜登（Joe Biden）吸纳发展，变成了美国两党难得的政治共识。

担心第二届特朗普任期任期美国民主政制会受到法西斯主义威胁，又或者忧虑第二届特朗普任期会陷入疯狂乱局之中，真的只是「危言耸听」吗？

法西斯与否 在特朗普一念之间？

从特朗普这次竞选过程中的主张来看，确实有甚多可被描述为「法西斯」或「疯狂」的地方。

特朗普曾多次声言自己将会「做一天的独裁者」。他也多次向支持者宣称，他们只需要在这次选举投一次票，以后「一切都会修理得很好」，他们就不需要再投票了。跟2020年一样，特朗普也一直拒绝承诺会接受他败选的结果。虽然这次他公平公正地胜出选举，但其「不用再投票」的言论引来不少民主党人担心特朗普会对美国「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两届总统」的宪法规定作出挑战。

2024年11月2日，美国现任副总统、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贺锦丽（Kamala Harris）在北卡州出席竞选集会。（Reuters）

同时，虽然特朗普在竞选期间因为选情考虑同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极其详细的900多页右翼执政计划「Project 2025」划清界线，而且特朗普或者真的不会同意「Project 2025」的一些极端政策（像收集妇女堕胎相关数据，以助卫生局推动「基于圣经」的婚姻和家庭定义之类），但是，特朗普的主张同「Project 2025」在一个核心想法上是相同的－－那就是第一届任期内，特朗普任用了太多心中不同意特朗普的传统共和党人，加上公务员体制的内部阻力，导致很多特朗普的主张都难以推行，因此，如果特朗普再次胜选，必将有一个人员审查制度，确保白宫以至整个联邦行政体系都是「特朗普的人」。

在2020年10月21日，特朗普快要面对连任选战之际，他就曾以行政命令方式，试图给予总统大举炒掉较低层联邦政府人员的权力（按：称「Schedule F任命」），但最终因为特朗普败选且未能推翻选举结果而未能成事（拜登上任第三天就废除了特朗普的行政命令）。

特朗普的阵营也一直主张联邦行政权力全都集中在总统身上，因而水门事件以来的司法部独立性，甚至是联储局的独立性，也将会受到挑战。特朗普很可能会以对他言听计从的人物为司法部长，炒掉正在起诉他的独立检察官，并将司法部的法律人员大量换人；对于他一直不满的联储局主席鲍威尔（Jerome Powell，任期至2026年），特朗普也有可能尝试直接将他炒掉。

由于美国最高法院的保守派绝大多数（当中包括三名特朗普任命的保守派大法官）2024年判定总统在其官方行为上有刑事免罪权，特朗普在运用总统权力之时就能更为没有顾忌。在竞选期间，特朗普对不同被他视为政敌的人都发出了司法检控或收监的威胁，从贺锦丽和拜登到曾主持国会暴乱众议院调查委员会的前共和党众议员利兹切尼（Liz Cheney），从主持特朗普民事欺诈案的纽约法官恩戈龙（Arthur Engoron）到Facebook行政总裁朱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几乎同特朗普有过任何矛盾的人都包括在内。

在他首届任内，特朗普就曾多次换掉不听他指示的司法部长（分别因为不愿介入「通俄门」调查，以及拒绝协助质疑2020年大选选举结果），而且拒绝向他个人效忠而被炒的前联邦调查局局长科米（James Comey）等人也离奇地受到税局严格调查（按：有趣的是，最终税局发现科米多交了税，还要退款给他）。

到底特朗普会否真的利用政府权力去打击政敌，还是跟2016年一样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人知道。但在他的第二任期，他大概不会再有行政上或法律上的限制。要不要走上民主党人会认为是「法西斯」的道路，几乎全在特朗普一念之间。

2024年10月21日，美国威斯康星州布，副总统、民主党总统候选人贺锦丽（Kamala Harris，左）和前众议员利兹切尼（Liz Cheney）一同出席活动时发言。（Reuters）

超级关税战的「疯」

如果说特朗普的「总统集权」主张和「打击政敌」言论有法西斯影子，他的政策主张更是「疯狂」。

在经济政策上，最耸动的无疑是其对全球大增关税的保护主义。特朗普声言「关税」是「最美国的词语」，要向全世界商品徵收10％至20％的关税，而特别针对中国，则是要徵收60％的关税。由于以国家安全或不公平贸易为由增加关税基本上是总统权力范围，即使有司法申诉也需要极长时间才会有不知道是正面还是负面的结果，这算得上是特朗普上台后最简单容易能够落实的政策。

然而，这很可能会重新引发美国刚刚才回復到接近联储局目标的通胀率，有可能重新将通胀率推高1至2个百分点。如果联储局在才刚开始减息之后又因为通胀重临而被迫加息，又或是联储局在特朗普的施压之下被迫不顾通胀继续减息，都可能推高人们对通胀的预期，完全破坏今天美国似乎成功软着陆的状况。而且，在突如其来的超高关税之下，全球供应链也有可能会陷入新冠疫情以来未见的大乱。

2024年5月14日，拜登宣布将向包括电动车、太阳能板、锂电池等一系列中国商品加徵关税。（Reuters）

另一方面，特朗普2017年的减税立法将会在2025年到期。特朗普将会延续其减税政策，甚至推出小费、加班费、社会福利收入免入息税等容易让人有避税道德风险的民粹政策。据估计，特朗普的财政政策将会让美国赤字在未来10年大增7.5万亿美元，比贺锦丽的政策高4万亿。这还是在原来未来10年22万亿额外累积赤字之上。由于关税难以填补联邦政府开支，债台高筑长远有可能让投资者质疑美国国库债卷的可信度，为另一场金融危机埋下种子。

外交政策的「癫」

在俄乌、以色列－中东的战争问题上，特朗普也会作出外界暂时难以定断的转向。特朗普经常声称他能在24小时内叫停俄乌战争，却从来没有公开论述他的方案，而其阵营内部对此也有明显不同意见－－副总统万斯（J.D. Vance）认为美国根本不应该管乌克兰死活，但与大多特朗普首届任内高官不同、一直忠于特朗普的前国务卿蓬佩奥（Mike Pompeo）则认为要大增对乌拨款，施压俄罗斯，让美国可以主导停火条件。

在以色列－加沙－黎巴嫩－伊朗的冲突上，不少以色列犹太民众期望特朗普将会给以色列更大的自由行动空间－－他在10月1日伊朗袭击以色列之后呼吁以色列先打伊朗核设施，切合了以色列「一了百了」解决伊朗威胁的民意。到底以色列会否因为特朗普当选而放手大干一场？到底特朗普一面倒支持以色列的宣言在他当选之后会否成为事实？这些都是未知之数。

无论是全球大增关税，还是特朗普在俄乌、以色列方面的政策逆转，都会对美国与其北约盟友、在世界各地的传统盟友的关係造成重大冲击。例如，欧洲为了支持乌克兰、施压俄罗斯接受对乌克兰更佳的停火条件，有可能因此而加速改善同中国的关係。

反移民政策的「狂」

在美国国内，特朗普最疯狂的社会政策，就是要把人数高达1100万以上、当中八成在美国生活超过十年的「非法移民」大规模驱逐出境。（按：特朗普经常夸大该数至2000万。）

外来移民，在特朗普的宣传中，几乎是所有问题的根本。住屋供应不足、房价过高？是移民之过。治安不佳？是移民的「坏基因」问题。连9、10月之间的风灾也被特朗普牵扯到移民身上，不断散播救灾当局把经费都用到移民身上而没有资源救灾的虚假资讯。特朗普也一直指责民主党有引入非法移民作选举舞弊的阴谋。

特朗普表明，他将会运用1798年的《外国敌人法》（Alien Enemies Act）来动用军队抓捕非法移民，其右翼顾问更称美国将会兴建比任何国家基建计划都要伟大的集中拘留营来囚禁非法移民。特朗普副手万斯更表明每年驱赶100万非法移民是可行的。

2024年10月27日，美国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万斯（JD Vance）在纽约举行的竞选活动上发表演说。（Reuters）

由于这些非法移民在美甚久，很多都有固定工作，每年纳税1000亿美元，而且有440万名有美国公民身份的子女，大规模驱逐非法移民出境将会造成严重社会动荡。特朗普上届任期内就曾小规模的在一些特定社区突击抓捕非法移民，造成的结果就是妻离子散、一些社区中的工作突然没有人做了。放诸整个美国，一般人的日活生活都会出现大乱。

而且，在此刻美国失业率处于低水平之际，驱逐非法移民亦将使就业市场更加紧张，重新推高通胀。

2017年特朗普初上台实施穆斯林入境禁令之后，就曾出现过大型示威。如果特朗普真的一上台就落实大规模驱逐非法移民的政策，甚至出动军队，社会骚动的程度甚至可能超越2020年弗洛伊德（George Floyd）事件之后的规模。

这次特朗普重返白宫，会否将美国推向民主党人眼中的「法西斯主义」、会否对全世界狂加关税、会否迫乌克兰割地求和、会否不惜全国大乱而大规模驱逐非法移民？我们此刻实在不能给出一个肯定答案－－毕竟特朗普最能确定的特点就是他的不确定性。

然而，种种竞选承诺之中，我们很难想像他全部都不会真的落实执行。因此，这次特朗普胜选之后，我们可以预期美国甚至是全球性的巨变将即，只不过我们还不能确定其具体形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