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海归博士，闯进中国最糟糕的行业
中国大陆有48家职业足球俱乐部，这些俱乐部存在又好像不存在。但对34岁的海归博士贾顺浩来说不是这样的。他正面对着一个真实的机会——
在中国足球金元泡沫破裂后的最低谷，作为 “圈外人”，他幸运地得到了中甲联赛黑龙江冰城队主教练的工作。此前他从未踢过职业足球。他只有34岁，是所有48位主帅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俱乐部投资人代表李镇伯说，外界对他们选一个没踢过职业足球的菜鸟当主教练表示震惊，但他们对外界的震惊感到震惊。
“很多人认为中国足球小俱乐部要保级要选教练，不说老油条、老江湖吧，老江湖教练更好。但我们觉得这种环境下，中国足球最缺乏的品质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糟糕的中国足球好像有了一点新意？
贾顺浩的特殊在于他的不特殊。绝大多数爱足球的中国孩子都不会走职业球员的道路。
贾顺浩对体育的喜好来自青岛一个双职工家庭的熏陶。他从小跟父亲去看青岛海牛队的比赛。他母亲业余时间是个狂热的排球爱好者，至今熬夜看女排比赛，连半夜转播的名为“大奖赛”的小比赛都要看。母亲自夸年轻时曾是一个很好的二传手，只是儿子无从考证。母亲还说自己擅长田径，浑身都是运动基因。
贾顺浩也尝试过认真踢球，有他自己的记忆为证。他清楚地记得以前在青岛踢球时当地名帅国作金说的话：“他说，足球比赛你要考虑时间和空间，也要考虑运势的，尤其是势。我们中国人讲究这个东西。”
贾顺浩踢球的天赋如何，跟母亲当二传手的天赋一样无法考证。他在济南读了大学本科，专业是国际贸易。然后去了英国拉夫堡大学攻读体育管理专业硕士学位。
中国体育行业里有很多拉夫堡大学出来的硕士生。但像贾顺浩这样继续留在英国攻读体育相关专业博士学位的很少。
普通家庭能承受在英国读几年书的开销？会不会家里有矿？
贾顺的浩回答是没矿。“我连读教练班都可以有奖学金，上学自然不会花很多钱。况且我还能挣回来。”
他指的是在伯明翰大学攻读体育教育专业期间读的一个欧足联教练员培训班。读这个培训班本要花钱，但他是当时学校里唯一拿到英足总全额奖学金的人。
贾顺浩顺利拿到了欧足联职业教练B级证书。这个证书方便了他后来在中国能尽早考取职业级教练以获得职业队主教练上岗资质。
贾顺浩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执教是在伯明翰大学带校队。他最初以助教身份辅助主教练。他有职业教练证书，主教练反而没有。主教练因身体原因休息一段，他成了实际意义上的主帅，带伯明翰大学队踢了7场联赛，手下球员当时是校内各个专业的学生。这7场比赛一场未输，他意识到当教练可以是一种切实的职业选择。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还做英超比赛转播评述嘉宾，也给各类体育刊物供稿。
在欧洲，没踢过职业足球但成为职业教练的例子太多了。意大利老烟枪萨里，从银行职员变成了世界名帅；30岁的FM玩家施蒂尔，把兰斯对从法甲保级区带进了欧战区……
“比赛的时候，会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我的。”这种满足感没有被贾顺浩掩饰。
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跟中国足球有了接触。前国脚邵佳一所在的一个足球参访团到英国访问，贾顺浩被介绍给邵佳一。他给这个参访团做翻译。“翻译”这个工作听起来有点耳熟，那是“最特殊的一个”名帅穆里尼奥最初的工作岗位之一。
这次交流为贾顺浩在2017年加入北京国安俱乐部埋下伏笔，他幸运地进入了德国人施密特的教练团队做技术分析师。关于这段经历，贾顺浩又有记忆为证：“施密特跟我说，你知道吗贾，教练这个工作，管理球队比搞技战术分析累得多得多。”
施密特执教国安留下了联赛10连胜的美好回忆，也留下了无限接近中超冠军但功亏一篑的铩羽而归。在一次跟老板周金辉的激烈争执过后，施密特下课了。
海归博士在国安俱乐部的收入挺低，月薪不到2万。但这不重要。
贾顺浩随后加入重庆当代力帆俱乐部保罗·本托的团队，他的角色从技术分析师变成了助理教练。那时正值重庆队高投入时期，他月薪从2万涨到了5万-6万（含奖金）。再然后他去了大连人足球俱乐部，在世界名帅贝尼特斯手下同时担任技术分析师和中方助教，月薪落回到了3-5万。
关于大连这段经历，他又有回忆为证：“贝尼特斯这个老头很有趣，他真的是那种老学究，喜欢跟你讲战术。随口问他一个专业问题，他能耐心跟我聊40分钟。老贝跟重庆队的保罗本托很不一样。”
很少人能像贾顺浩一样，短短几年内就能在风格各异的名帅身边耳濡目染。这跟他在欧洲留学期间至少掌握了英语和西语有关。
贾顺浩师从的第一位亚洲名帅，是在大连队短暂执教的韩国教头崔康熙，崔康熙很可能让贾顺浩感受到了某种“东方智慧”，因为崔康熙的特点是沉默。
他还是有回忆为证：“有次在更衣室，总经理周军看天花板上的胶贴起了一个大泡，赶紧找人搭梯子把天花板上那个泡按回去，把天花板铺平。崔康熙问周军你在干什么，周军回答：更衣室不能有漏洞。崔康熙听罢，一句话都没说，用一贯平静的表情，慢慢向周军伸出一个大拇指。崔指导这个动作我能记一辈子。”
几次助教经历，学了各家之所长，贾顺浩开始等待一个独立执教的机会。
此时房地产金元泡沫破裂，新冠疫情来袭，重庆当代解散、北京国安陷入资金链危机，王健林决定不再注资大连队。海外大牌教练全部离开，本土教练机会多了起来。
北京国安和上海申花这类俱乐部肯定不会选一个年轻的圈外菜鸟当教练，但偏远的黑龙江冰城可以。
哦哈尔滨 哦哈尔滨
我们在北方以北
我们是一群蛮荒的魔鬼
Ole ole ole
哦龙江队 哦龙江队
向前冲无惧无畏
我们在你身旁为你嘶吼
——哈尔滨球迷歌曲《北方以北》
贾顺浩在2022年10月份入职俱乐部时问过管理层一个问题：“你们的底线在哪里？我要垃圾到什么程度，你们才会让我下课。”
冰城俱乐部管理层对球队的诉求是：完成保级任务，活着就可以，尽量踢得好看一点。
过去30年，黑龙江的职业足球史是一部支离破碎的荒郊野史。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哈尔滨有支球队叫哈尔滨兰格，常年混迹乙级联赛（第三级别联赛），踢了两年就解散。2002年兰格队重组，终于冲上甲B（第二级别联赛），但2003年踢了一年甲B就降级，然后在欠薪中再度解散。
2005年一支名为毅腾的大连球队搬到哈尔滨，2008年又搬走了。2011年毅腾搬再次搬到哈尔滨，终于在2013年冲上中超，黑龙江足球第一次登上中国顶级联赛舞台。但这几乎是黄粱一梦。球队一年后就在中超排名垫底降回中甲。2016年初，毅腾再度搬离哈尔滨远走浙江，再没回来。
哈尔滨球迷的主队情结，接力承载于 2016年新组建的黑龙江冰城队身上。
冰城俱乐部的大股东是一家海南企业，曾一度构想过把球队搬到深圳。不过中国足协在2016年后出台了禁止职业俱乐部异地搬迁的规定，至今没有松动迹象。冰城现已打算在哈尔滨扎根下去。
这是一家典型的小俱乐部。国内球员月薪最高2万，只有少数几名球员可以拿到，其中包括曾经在广州恒大拿过几百万年薪的唐诗。一些球员月薪是1万出头，另一些只有几千。贾顺浩说，首发11人里往往有好几个月薪几千的家伙。
外援薪水另算，但也不高。冰城从中超梅州客家俱乐部免费租借了外援中锋洛布，且不用负担洛布的工资。这让人怀疑他们的股东在经纪人圈子里有特殊的关系。替补上场总能进球的洛布真是他们的“奢侈品”。
球队没有自己的基地，租住在一家酒店，日常训练奔波于两块草皮之间。
你要看过一次球队的赛前训练课，就能感受到他们身处什么状态中。年久失修的会展中心体育场里，草皮用一圈塑料带子围起来，意思是这块场地此刻专属于俱乐部，其他人不得入内干扰球队训练。但紧挨草皮的跑道不属于他们。
业余体校和暑期运动培训班的孩子们在跑道上训练。问几米开外练田径的孩子，是否了解草皮上正在训练的球队，有人略微知道，更多人不知道。仿佛彼此置身平行世界。贾顺浩指挥训练的哨声，体校孩子的打闹声，看台上市民练习萨克斯风吹出来的《教父》主题曲旋律，一同在体育场内混响，构成了非常市井的画面。所以说冰城队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
在哈尔滨将近1000万的人口中，冰城队的影响力非常有限。所幸那些有限的受众依然可以构成壮观的画面。
每个主场比赛日，死忠球迷组织“哈尔滨射门”的巨大横幅在球门背后很抢眼，很严肃，展示了职业足球才有的某种庄严感。正面看台的第一排，光着膀子露出大金链子和夸张文身图案的中年大叔们，俨然歌里“蛮荒的魔鬼”。几千球迷在雨中用习惯的统一节奏嘶吼呼应：
我们的城市是！
哈尔滨哈尔滨！
我们的家乡是！
黑龙江黑龙江！
冰城队主场场均观众人数将近8000。对一家小型职业俱乐部而言，若不考虑城市人口基数，这个上座率其实很可观。
俱乐部正在有限的市场里卖力地做营销。投资人代表李镇伯是国际足球记者出身，他对市场的态度非常开放，他试图在中国足球最低谷的环境里打造一个亲民的俱乐部——这似乎也是唯一的出路了。
他邀请地方网红宣传球队，他找人在抖音直播球队训练。他大胆地大规模售卖球队正版球衣，这在中甲联赛不可想象，却有意外收效。
“我们场均到场观众人数应该是中甲前4。但纯从票房收入还有比赛日来讲，我们肯定是第一位，因为我们的套票和单场散票都涨价了（分50、70、200三档），而另外几个上座率比较高的主场，票价都比我们低。我们还有比赛日的收入，周边售卖和主场摊位租出，每个比赛日能有4-5万进账。”
“但最主要的是我们球员版球衣的售卖，我们是一家非典型的中国俱乐部，球迷里穿正版球衣的特别多，远超山寨球衣。卡尔美赞助了8家中甲球队的球衣装备，我们一家的正版球衣销量，是另外7家之和的10倍以上……”
金元足球时代，球队周边产品收入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但当下经济困境里，各俱乐部不得不开源节流。李镇伯说俱乐部年投入1000多万，如果每年能从市场上挣到几百万到一千万，股东的压力就会小很多，俱乐部能长期续存。
李镇伯说：“我认为现在能搞中国足球的肯定是要么是你一个极度正能量，要么是极度乐观的一个人，或者是极度自信，甚至自负的。不然的话你每天会被各种负能量或者各种悲观的事情冲击，你根本连觉都睡不着。”
可能只有这样的被逼到角落里又无人在意的小俱乐部，反而才有足够的心理空间接受一个新事物。
贾顺浩最初认为自己会从中乙球队开始独立执教生涯，所以冰城这个机会对他来说还有点意外。去年10月他才刚当父亲没多久，家在长沙，远赴北方以北意味着很难照顾家庭，但他必须抓住它。他那位在武汉大学编辑出版专业毕业后曾在恒大集团工作过的太太当然是支持他。
冰城俱乐部给他开的月薪是3万到5万，视成绩而定。不管是对海归博士还是对职业教练而言，这个薪水都不能算高。但它付出的时间以及承受的压力超出了社会上的绝大多数工作。
这是中国足球的一个新课题。贾顺浩承认，有人会质疑他“你都没踢过职业足球你能怎么教职业球员怎么踢球？”
可能正如李镇伯所言，没有足够自信甚至自负的人干不好这行。
我问贾顺浩高学历身份给他的执教带来的优势是什么，他说基本上没有什么，除了能在训练场上摆训练道具的时候能用勾股定理算准一个等腰三角形的边长。
显然这是玩笑话。但贾顺浩后面这句没说错：“所有的一切，最终还是训练和比赛成果来检验。”
伟大的银行职员萨里、文科生博阿斯、翻译穆里尼奥、FM玩家施蒂尔、20岁就因伤在青年队退役的纳格尔斯曼都会认同这句话。
贾顺浩之前，冰城主帅是一位典型的中国足坛老炮：臧海利。这位球员时代效力过八一队和辽宁队的教练经验丰富，但上赛季带队成绩不佳，在10月份下课。贾顺浩接手后顺利带队完成保级任务。
今年8月8日，冰城位居2023赛季中甲积分榜中游，俱乐部宣布跟贾顺浩续约到2026年。有球迷罗列了贾顺浩的成绩：
截止到8月8日，贾顺浩带队共踢了29场正式比赛，是冰城队史执教场次第二多的主教练。29场比赛14胜5平10负，胜率为48.3%，是队史带队胜率最高的主教练。29场比赛攻入45球，场均1.55球，是冰城带队场均进球数量最多的主教练。
完成续约后的随后三轮联赛，2平1胜。超过30场比赛的成绩证明他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但不管他是否承认，他的工作方式都跟很多老炮教练有所区别。
训练之外，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业务。他驻地酒店的房间窗户常年不开，因为开了之后面对的也只是近在咫尺的对面楼房的一堵墙。
他甚至连窗帘都不拉开。他说这样可以让他更专注。
他不得不专注。整个教练组只有4人，毛彪是助教，史东鲁是体能教练，田旭是守门员教练。俱乐部预算有限，只能压缩编制。贾顺浩需要像技术分析师一样剪各类比赛视频。他偶尔还会在网上找“鸡血类体育视频”，在赛前准备会上放给球员看，像阿森纳主帅阿尔特塔的PPT打鸡血套路。
俱乐部没有更多预算请翻译，贾顺浩干脆自己做翻译。他能用英语、西语直接跟外援沟通。他最近还在自学德语。训练课、赛前准备会或更衣室内，他一般用双语播报。他在战术板上直接用英语写指令，方便外援看得懂。
海归博士办公桌上唯一一本书并不是体育类，而是长篇文化访谈合集《多谈谈问题》——当然这个书名确实很适合中国足球教练。
在有限的业余时间里，他会看《十三邀》这类节目。许知远对话人类学家项飙和搏击运动员李景亮的两期让贾顺浩印象深刻。“他们对话的冲突感很有意思。打拳的运动员，说话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对许老师来说，就像晚清知识分子遇到了八国联军。”
许知远只需要跟李景亮打一次交道，贾顺浩需要每天跟球员打交道。
在他所有聊及教练工作的话里，有一句最让我印象深刻。他说：“纳格尔斯曼（年轻的欧洲学院派教练代表）说过，职业教练70%的工作精力是放在管理上，人际管理。其次30%才是足球和战术。我觉得某种程度上，教练就是社会学家。因为任何一名运动员，都是一个实际意义上的正常人。”
这正是团队运动的意义，是足球世界纷繁复杂的魅力。
执教10个月后，那些想象中的菜鸟教练会遇到的巨大障碍基本只停留在想象中。贾顺浩得到了老板的信任，他在球队的掌控力没有问题，也得到了球迷的支持，他可以做自己。
现在，主场赛后谢场环节，贾顺浩和球员经过死忠球迷区，球迷会喊他的名字。如果比赛赢了，他会用利物浦主帅克洛普的经典“农夫三拳”来跟看台互动。他挥拳的动作乍眼一看还是有点生涩，气场不如克洛普那么强大。
不过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他生涩一点，反而更值得信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