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沂邢老师的脚,套不进外卖员的鞋
似乎每次一个老师、研究员或者处级干部体验送外卖,都能成为一个热点?
邢老师在一次分享会上,从个体经验讲到了他的文学和哲学思考,非常深入。大致的意思是说,外卖员的工作非常艰苦,收入非常低。
▲送外卖期间的邢老师(图/网络)
“究竟谁在阻碍我们过上有最低体面水准的生活?“他问道。
在这次演讲中,他用张爱玲的一次经历来结尾。研究领域为诗学的邢老师以诗意的语言结尾:
“大世界天崩地裂,也挡不住她们活下去。就像野草一样。”
我知道,邢老师戳中了这个社会的痛点。按照他的说法,社会的底层,又苦又累,也无非维持了生存的最低限度。“谁不是拼尽全力,才过了平凡的一生”。流行的话是这么说的。
只是,我稍许对邢老师的经历与看法,略有一些不同的思索。
01
邢老师经历分享中,最大的bug,是他的起心动念。
他说,由于父亲的生意比较成功,他过得顺风顺水。因为看到了新闻,所以对于“底层”的生活是否有那么困苦,感到困惑,于是想要去试试看。
根据邢老师的自述,他是有一日在家中看托尔斯泰,突然有一个问题冒出来:底层真有这么难吗?我不懂民间疾苦,可能没有切肤之痛?于是决定“像底层一样生活”,选择外卖员的职业。
他的目标,“不是调研,而是体验”。
调研和体验的目标是不同的。对于所有的研究者而言,在此前发布的几次针对外卖快递行业的卧底调研中,数据的准确性和真实性,是一切的根本。
因为是学术研究,数据的偏差或错误,会导致研究成果的满盘皆输,所以,所有的调研者都战战兢兢,务求获得最精确的数字。尽管现实条件可能差强人意,但是在可掌握的范围内控制数据的精准,是调研的灵魂。
因为只是体验,所以邢老师的数据,显然和真实披露的数据差异相当大。他说,他一个月跑了2000单,毛收入7000元。
实际上,这个数据的准确性和真实情况相去甚远。按照他在美团上的订单和收入,真实情况是在28天里,他一共完成了365单,收入是4348元,平均每单收入12元。
他还注册了一些其它的平台。不过当地一家外卖站点的站长说,其中有几天他的工作时间是8个小时。而他自己也说到,其它平台的单子较少。按照这些信息来推断,2000单无论如何是无法完成的。
他后来自己澄清说,并不是单一平台的单数,也并没有做精确的推算,而是根据自己的收入来反推的。
而且邢老师在后续接受媒体采访时又说,每小时收入10元是常态,20元是极限。但就在一篇报道的链接下方,有骑手小哥现身说法:“全职在合肥跑外卖,早上7点半出发,晚上7点回家,每天收入在275—320元之间徘徊。”
▲邢老师体验外卖员期间记录的账单(图/网络)
嗯,这的确就有比较大的出入了。
为什么我要强调调研与体验的差异。因为调研的目标是数据和研究,而体验的目标是感受。
我们许多人大约都会记得小的时候去学农或者学工的经历。老师们会强调,一定要确实地,身体力行地去体验农民伯伯和工人叔叔的艰辛与痛楚,因为只有这样,才知道一食一饭来之不易,从而珍惜我们当下的美好生活。
尽管大多数只有一天的经历,但是小朋友们都觉得无比的辛苦。因为学农或者学工的小朋友们,都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并不知道体力劳动会带给他们多大的痛楚。所以初初接触,觉得简直是人间地狱。
我不需要体验学农或者学工的痛苦。因为我每天目睹爷爷下田、妈妈做工的苦痛。我父亲逼迫我好好学习的方法,就是带我下田,所以我很清楚。
痛楚是比较出来的。当你从城市中的蜜罐被刹那间甩进田间地头的时候,在那个时间段里,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和背叛了你,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痛苦之事,那些深陷其中的人如何能够忍受?
但是你要问我爷爷或者我母亲,他们会轻描淡写地告诉你,很辛苦。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这是他们的生活,他们日常便生活在这其中。这自然并不能消减他们对于身体的痛感,但其中还有别的东西,会削弱他们对于痛感的体悟。例如技巧,例如收获,例如养家糊口带来的成就感。
生活便是由这样的痛感与欢乐交织的共同体。剥落了哪一面,生活都会变得难以忍受。
邢老师显然剥落了生活中的其中一面。他是一个脑力劳动者、大学老师,家境又好,他所居住的小区的保安会向他敬礼。他日常生活的养尊处优,与一个月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使他的痛感会成几何级别的增加。
我并不是指责邢老师在制造数据,而是他的感受让他把痛苦的级别提升上去了,这个案例是5倍:真实的接近400单和他宣称的2000单。
所以,邢老师的痛苦并不是外卖小哥、老哥和小姐姐们的真实痛感。邢老师的脚没法穿进外卖员的鞋里: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完全分离的。外卖员为了生活,而邢老师为了体验。
02
外卖员的生活苦不苦?不要说当然是苦的。
天气最热的时候,应该是外卖生意最好的时候。谁不喜欢在空调房里优哉游哉呢?但他们得奔波在路上。
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应该是外卖生意最好的时候。谁不想在漫天风雨的玻璃房里伤春悲秋感受浪漫?但是他们得奔波在路上。
天气最冷的时候,应该是外卖生意最好的时候。谁不想看着初雪的树枝上银装素裹,吟咏起“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但他们得奔波在路上。
我们都心疼地看见过外卖小哥在雨中哭泣,丢掉外卖的小哥在路边哭泣,车祸挣扎躺在路边的小哥,种种视频。
这些令人心酸的时刻。
可是令人心酸的时刻,遍布在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每个时间,和几乎大多数的职业中。谁不是拼尽全力,只是过了平凡的一生,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因为我们都不过是这个时间倏忽来去的平凡尘埃,为了自己卑微的生命与所爱的家人,耗尽自己的所有气力。
谁不曾在夜里哭泣,谁不曾崚嶒彷徨,谁不曾怀疑自己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上偶发的多余的生命?
如果这些感性的话语显得空洞的话,那么一个致命的问题在于:我们**为什么进入了我们所生存的职业之中?**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际遇与出身都各自不同。有些人生于富贵之家,有些人从乡村中考进大学成为白领,有些人没能完成教育于是成为了农民、工人、快递小哥和外卖员。
但是我们的社会之所以应该平等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有些人成为了企业家,有些人成为了高校教师,而有些人成为了农民和快递员,我们的职业与生命的质量,就有了差别。
外卖是一个体力劳动。但是他们用自己的时间、力气、奔跑和辛勤,养活了自己,养活了家人,并且服务于这个国家中的起码一小半人。
他们的职业尊严与我们并无分别。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去当外卖员,总要有人去当快递小哥,总要有人去当分拣员,总要有人去当建筑工人。或许有一天机器人将取代所有这些工作,但是这是一个遥远的乌托邦,并且我们也将面临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是:如何创造空出来了的就业机会?
邢老师在他的描述中,把快递员描述成一个毫无尊严、被侮辱和被损害的群体。我不知道邢老师为什么会遇见一个全员恶人的世界。
我从来都不否认在我们的人群中有这样一批内心阴暗与丑陋的恶人(但是我也相信有许多因素塑造了他们的性格),但是我的家人、朋友、熟人中的多数人,只是把外卖或者快递当成一个普遍存在的职业,接到的时候会说谢谢,风雨的时候会加小费,天气恶劣的时候会担心他们的安危。
都是在这个凡俗中挣扎的普通人而已,谁又比谁更加底层呢?
作为一个职业,他们已经是城市中不可或缺的一个人群;作为一个人,他们依靠自己的双手,养儿育女,赡养父母,足可以与任何人相比较,骄傲地生活在这个时世之中,为什么要觉得羞惭与卑微?
03
当然,邢老师并不是完全问错了问题。“究竟谁在阻碍我们过上有最低体面水准的生活?”这是一个真问题。
可是他提供的答案却并不那么准确。
邢老师基本上重复了在过去外卖行业中许多曾经存在的争议,包括“外卖困在系统里”、“外卖员没有社会保障”、“外卖收入过低”等等。
这些问题中,有些已经被解决或者解释,有些仍然未曾得到终极的答案。
但是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案,却绝非外卖行业或者外卖平台所能单一应对和解决。
因为这是一个社会性的问题。
如今,按照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有两亿人从事的是灵活就业工作,其中包括了外卖、快递、网约车、电商、直播、自媒体等行业。
其中的多数行业,痛楚而微薄。但是即便如此,灵活就业依旧吸纳了如此庞大的人群。为什么?是因为整个社会所处的真实处境与时间。
因为中国还是一个发展中国家,因为城乡收入落差,因为社会提供的职位不足,因为全国的人均平均收入较低,因为东西部之间的不平衡……
简单地说,这是一个天问。
邢老师说,他对一位学生的话感到失望,因为学生说,幸亏有这些平台,所以能够提供职位和收入给这么多人。
我只能说,这位学生的现实感,甚至强过于邢老师。因为他能够真实地感知到,平台创造出来的灵活就业岗位,提供给了原本许多只能困囿在更加困苦处境中的人:农民、建筑工人、农业工人、矿工……
邢老师提出了平台的许多问题,渲染了外卖小哥们的许多痛苦。但是就目前来说,在没有实现全面机器人化之前,外卖员还是得送餐,辛苦也不需要他来细说,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真实感受,比邢老师一个月的体验来的更加深刻与长久。
他们所需要的,是有人能够协助他们,来寻找到平台的未尽之处,提升平台的表现能力,减少他们所遭受的部分痛苦,以及,增加他们的收入。
有更好机会的人会退出,留下来的人需要获得更多,过得更好,痛楚更少。
这应该是邢老师体验了整整一个月外卖生涯之后,应该要做的事情。因为他是一个老师、一个学者、一个更加具有思考和归纳能力的人。这也是他的职责、他的价值。
强调痛苦于事无补,增益价值才是众心所望。
04
我们其实还是一个无阶级社会,无论从理论上,还是从现实上。
但是我们的社会似乎形成了一种评判阶级,或者阶层的惯性。学者和精英们学会了运用这样的理论,来评判我们这个社会的分野,并且四处寻找证据,来控诉这些不均衡如何亏欠了底层的人民。
公平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眼下面临的问题,是经济发展的连贯性与制度性,与民营企业如何能够形成长久、稳定、高速、全面的增长,从而能够给更多的人提供职位、提高收入,把那些在困顿的人拔擢出困境。
工作环境的舒适,工作强度的适宜,与工作收入的适当,这些问题都很重要。但是首先的事情是工作的存在与长久。
为什么人们宁愿承受痛楚,而依然坚持?是因为人们必须把饭端到桌上,把孩子送进学校,把父母送进医院。
这是一切的根本。而这个根本,建立在民营企业与民间社会的繁荣。有竞争,就有职位;有职位,就要提高收入;有收入,就会改善环境。这是一个良性的循环。
造就这个良性循环,依靠的并不是告诉人们工作有多苦,平台有多恶,技术有多毒。而是在于,我们该当如何,去把一个真正繁荣的竞争性市场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