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北大毕业,说努力到30岁还没过上好日子
快被淹死的年轻人想上岸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被工作压垮的年轻人称自己为“社畜”,但失去工作,又让人感到焦虑。在100年前,打工代言人卡夫卡就写下了《变形记》,探讨一个人失去工作后该怎么办?
在读客推出了卡夫卡的《变形记》新版之际,8月15日,复旦大学人文学者梁永安和脱口秀演员鸟鸟以“每天被工作挤压变形的苦,卡夫卡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主题进行对谈。
一百多年过去了,人们依然在为工作带来的异化和个人价值迷失而苦恼,这可能是一个永恒难解的问题,但是年轻人总应该做点什么,让自己开心。
以下内容节选自梁永安和鸟鸟的对谈。
有条件的爱也很好
● 主持人:网上经常能看到卡夫卡以及他的金句发言,因为他切中了当下社畜心态,比如他说“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一蹶不振”。为什么他看起来丧丧的表达会如此受到大家的喜欢?
● 鸟鸟:我比较喜欢卡夫卡,是因为他很诚实。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要显得自己强大、自信、淡定。卡夫卡非常诚实,他说“我就是失败,我就是脆弱,我就是跟谁在一起都不自在”。但是我觉得这种诚实反倒是更有力量的。
我觉得他有一种根本上的自信,即便认为自己是一个普世意义上的失败者,也有权利把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记录下来,并且把他为数不多的热情和生命力放在作品里。
他当时的工作环境也是蛮压迫的。他做了一份自己不认同价值的工作,保险理赔员。他看到劳苦大众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也见证了很多苦难。同时他的父亲开了工厂,需要他看着。他觉得这个工厂是在压榨工人。他的父亲称他管辖的工人为领薪水的敌人,他称他的父亲为付薪水的敌人,他在这其中是非常矛盾和纠结的。他要面临工作环境的无聊,还有父亲的控制,但仍然没有放弃写作。
● 主持人:卡夫卡曾经给他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坦诚了从小父亲对他的专制和打压。他非常有勇气去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以及他对于父亲教育方式的不认同。人如何从有条件的爱这个束缚当中挣脱出来,两位什么看法?
● 鸟鸟:有条件的爱,祝愿大家都能得到,比得不到有条件的爱强。有条件的爱很好,只要能得到爱就是很好的事情,不管是长期的、短期的、有条件的,还是其他不存在的形式。父母的爱大家都说很无私,但也有条件,他们的条件就是这个孩子至少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
随着人的长大,越来越体会到自己在社会上的渺小。没有那么多人在乎你过得怎么样,或者你就算有什么事情对其他人都是一瞬间的新闻而已,但只有对父母和你身边最亲近的、每天都在一起生活的人来说,你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很日常的爱,通过小细节积累起来的感情是非常珍贵的,就不要去探究它是不是有条件。
● 梁永安:具体到家庭里面,我们中国农业社会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介入感。我抚养你,给你提供各种生活条件,让你上大学。但是后面就会出现一种无限责任制,我要催你去相亲。比如中国母女关系,有爱,但是代际关系里面爱有自己的一套形式。比如说你单身,那就拼命给你压力、跟你吵架。如果你去相亲、谈恋爱,那还没完,最后要看着你结婚。结婚以后还没停,要看着你把孩子生出来。这时候总算是实现了。所以条件是什么?就是愿望。我们的爱要符合这个愿望。
“想上岸是因为快被淹死了”
● 主持人:卡夫卡他是在保险局工作的公务员,属于体制内。但他对于自己的这份工作特别不喜欢,又没有办法,就一直在这里工作。现在互联网上面能看到的高频词是上岸,很多人想要通过考公进入体制内来让自己上岸,就仿佛在描述一个快要溺水的人想要寻求一种安全感。不知道两位怎么去看待当前非常多人急迫地想要上岸的这种心情,以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 鸟鸟:想上岸是因为快被淹死了,可能实在是太疲惫了。我小时候受到的教育是,你现在努力以后才能过上好日子。我努力到30岁还没有到好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好日子。人们热衷于上岸,我觉得可能是随着人的年龄增长,会想要一些更有确定性的东西,可能不想追求更顶峰的体验了,而想追求生活状态的某种平静。这可能也是很自然的一种现象。
● 梁永安:我感觉社会不应该有一种孑然的价值判断。80年代的理想主义里可能对现代性比较追求,比如自由、诗意、远方等等,评价那些追求现实、追求平稳的人,就觉得他们好像很传统和保守。
直到今天我们才意识到什么是各得其所。一个人的幸福生活不是一个绝对标准的东西,这关于他的原生家庭,他的成长经历,他的精神储备,他自己的价值观念,短短几十年的一生不需要很多工具来支持,可能就需要一种观念。比如说具有传统或者有点略显保守的一种观念确实可以支撑他一生。你要尊重他这样一生,这是他的幸福。社会就是这样的,既有自由主义也有保守主义,既有现代也有传统。
现在年轻人里95后、00后是第一代现代人,但是他们的潜意识里还是跟农业社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他们是被农业社会的最后一代人哺育大的,他们生活里有大量的来自传统的东西。所以我们今天的人两面的倾向都会有。现在很多人不耐社会的压力,想靠岸求得稳定,是传统的这一面在起作用。上岸以后,过了一段时间,攒了一点劲,有了点小资产,现代的那面又来了,辞职就背着包去旅行去了。我觉得我们的社会可能70%还是传统和保守主义的,但只要有30%的自由主义,那就很不错了。
这里面有个问题。因为我们现在受的教育都认为现代性很好,追求诗和远方,追求自由,所以我们表达自我的时候就容易向这个方向靠,但是里边的深层意思有很大差异。
我觉得中国人有文化优势,我们是个双元社会。我们既有现代这一面,又有强大的传统。一个人最好能够在双元社会里边有两个支撑。比如说你能读白话文,但你读所有的古籍都力求去读竖排繁体,能适应古代文化的语境。这样是我们中国人内在的心灵精神的一种梯度。换句话说,我们心里的这种求安稳求上岸的趋势,跟求自由求内在独特价值,这两者要共存。社会一旦提供某种可能性,你的另外一个东西就可以释放出来。
从个人来说,我在大学当老师,学文学,当然是比较希望看到一些很有勇气去开辟新生活的人。这是非常有希望的,因为这不是一个固化的像农业社会循环式的社会。你试验一次失败,试验两次失败,试验三次就不一定了。社会在发展,在不停地打开,不是农业社会那种单一地重复,失败就是一直在失败。我从内心深处还是非常赞扬那些在往前不断探索的年轻人。这是我自己的一个偏好。从社会角度看,听到一个人说“我上岸了”,我也替他高兴。
生活是最重要的
● 主持人:两位怎么去看待上岸之后寻找工作价值的问题,还是说我们的工作价值不一定通过上岸来实现?如果我们没有办法在现有的工作当中找到自己认可的价值,我们怎么建立自己的价值?其实就是如何在工作中能够让自己更幸福或者是更开心一些?
● 鸟鸟:对我来说一份工作可以不实现所谓的自我价值,底线是它不能违背我的价值观,我不能觉得它有害。它可以对这个世界来说毫无作用,但它不能对别人有害,这是我找工作的底线。
对我来说可能从工作里寻求价值也是一种执念。如果每个工作都能严格限制在每天只付出8个小时,它有没有价值都无所谓。因为我还有另外的8个小时可以去发挥我的自我价值。所以我觉得首要的工作价值可能是在不违背自己价值观的情况下养活自己,为自己创造一定的生存资料。如果很幸运,你的爱好、你所擅长的技能被社会所需要,你就能找到一份格外有成就感的工作。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你可以培养一些创造性的爱好,在工作之余实现自我价值。我觉得重要的是不要时刻用别人的价值观来批判自己,也不要特别焦虑。人这一辈子怎么都能过得去。
● 梁永安:这个问题还是很普遍的,我一直在看年轻人的时候,很注意看他身上的两个事情:一个是他的工作,一个是他的劳动,看这两个东西是不是能够连接起来。劳动是发自内心的。春天看到桃花开梨花开,那也是一件需要努力的事情,它们一个冬天就在做准备,天气一暖,里面聚集的能量就释放出来了。如果说我们的要干的事情是我们自己内心往外涌的东西,那个叫劳动。一个人一辈子如果有自己喜欢的劳动,那是非常好的,那是挡不住的,就像有的人喜欢打麻将,不让他打就不行。一个年轻人一辈子如果找到了自己的劳动,也就是自己内心热爱的事情就很好。比如说我认识一个人现在跑去当新乡民,在乡下去种地,他觉得特别的好。为什么?他夜里看到亮的星星,听到青蛙叫,他身上那种自然性都可以很舒服地打开,他觉得特别好。更重要的是他到了乡下,他还有个院子,院子里有四季。城市里的人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四季,更别说二十四节气了,都没有,就在公寓里面、盒子里面生活。年轻人如果有自己的劳动,那就很好,做自己喜欢的事,过热爱的生活。
工作则不同,工作是社会分工,在这个流水线的地方你来干活,不问价值,上下是隔绝的,只管完成当下。所以一个人如果只是在工作,没有情感连接和价值连接,跟劳动没关系,那就比较麻烦。
但是年轻人刚刚踏入社会的时候,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自己的劳动,肯定是先工作。在这个过程里面不断地体会各种冷暖,也能体会自己到底热爱什么。所以我想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你要有内心的意识和内心的衡量,在社会的生活、甚至在工作里面,逐渐向劳动靠拢,自己知道自己的下一步。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下一步。你脑子里准备好,自己现在眼下干的是为什么样的下一步在做准备,这个特别重要。这个时候就是靠近你内心某种真实的东西了。
人不断地在分离,你上大学跟爸妈招手道别的时候,那是你第一次分离。你的半社会人的角色就来了,这时候你还没办法真正确定自己的空间,没办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这个过程也是在自我建构,外部给你很多属性,你自己内心深处得有能力建设自己的属性、自己的某种判断、自己的某种逻辑。像古代的哲学家白天拖着一个发臭的肥鱼在大街上走,把大家熏得捂着鼻子。他不是热爱拖着这玩意儿跑,他就要锻炼自己对别人的厌恶毫不在乎,要锻炼这个能力。人都是在过程里成长起来的。工作也是在激励你对人的认识、对社会的认识等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就是找到自己真正这辈子喜欢做什么,可以支撑你几十年的事情。你在工作中磨练出来的那些意志、品质等等一下子汇聚到这股东风上。我一个朋友原来记者干的好好的,非常杰出,有一天在四川旅行遇上一个姑娘,忽然就发现这是我一生所爱。那个姑娘是川西草原的,于是我朋友跑到川西草原去,开始了新的生活。
绝对不要感到人生灰暗,不要觉得没希望,你还没到那一步,你的那一天、那一瞬就在你前面某一刻等着你。人生的安排有时候是在不经意之间或者想不到的时候一下子出现了。我一直跟学生说学术、工作都是不重要的,生活是最重要的,那些都在生活之下,所以要保持生活的心情,这是一种能力。面对工作这类苦恼的时候,一定要明白它不是最重要的,你有某种游戏能力,我觉得才是非常重要的。
● 鸟鸟:我特别羡慕梁老师有这么多人生结果非常积极的朋友。我放眼望去大家都很迷茫。可能这些也需要阅历,还有生活经验的支撑,才能对人生有这么乐观的认识。
听了梁老师讲,我的感受是可能我们现在的年轻人在社会上相当于孩子,大部分时候要依靠别人或者依靠一个系统、一个机构,虽然拥有的很少,但反倒是最自由的时候。就像我们回顾小时候,我们记得的是玩乐的那些时刻。如果你小时候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惆怅,我的成绩为什么还不提高,为什么我不如别人分高,相当于把童年浪费掉了。可能刚进入社会的年轻人也是这样。还是要想办法让自己快乐起来,不要太过于投入单一的评价体系,让自己开心是最重要的。